第69章(1 / 1)

人该处理的似乎都处理了,剩下就是赔偿了。都在那儿等着这个最后的结果。

安北斗又回了一趟北斗镇。他看牛栏山受了处分也气不顺。都知道老牛是有想法的人,明年县上换届,很多人都把他在副县长人选里边排着,因为已经当过一乡一镇的一把手了。即使当不了副县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政协副主席,或调到财政、组织、城建、交通这些要害部门,还是很有希望的。这样,他与老婆孩子团聚的愿望也就圆满实现了。这下好,按规定受了如此处分,一年内不得提拔重用。挪窝也只会朝“偏张子”上挪。而换届恰在这个时期内举行,就意味着他的仕途至少要“黄庄”四年。四年过去,黄花菜就凉完了。气得他直敲桌子说:“我都背了黑锅,你在医院伺候个温如风还嫌咋了?”

安北斗说:“牛书记,我没说我不愿意伺候温如风。我是觉得……孙铁锤……怎么就这么轻松地溜脱了呢?”

“人家有人嘛!炮不是人家放的;项目不是人家批的;最后在山顶上开装载机的人,据说也是想多挣钱,自已跑上去的,炸得骨头渣子都没了,死无对证,你找鬼去?加上人家还是铁路建设的‘支前模范’‘援建标兵’;抹了他的村支书,还骂我牛栏山是牛烂干、牛栏圈、牛烂肝呢,我能把人家咋?”

这天晚上牛栏山喝了不少酒,醉后,都十一点半了,突然通知全体开会学习。把给他的处分在会上反复念了七八遍,连文号带标点、年月日、公章都一字不落。还让都要写出学习心得,连夜给他交上来。最后是安北斗硬把他背回房里去的。为这事,镇北漠还对他有了意见,嫌不该趁他上厕所时把书记背走了,平常这都是他“分内”的事,像是抢了他的什么头彩。其实牛栏山吐了安北斗一脊背带后颈窝。他感觉人是安顿好了,准备离开呢,牛栏山偏又挣扎起来,一把将挂在墙上的松竹图撕下来揉了:“谁听我的疾苦声?啊,谁听?”

第二天,安北斗又去了一趟草老师家。这已是他的习惯,每遇大事,总想去听听意见。当然,也是想跟草老师喝场酒。他觉得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草老师总归是有个态度的。谁知草老师只叨咕了一句苏东坡的诗:“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然后就只顾抿酒不说话了。倒是师娘一反常态地夸奖起来:“你草老师还是看得远,当初盖新房,我说朝村中间盖,他偏要守着鬼都不来的老庄子,这回免了一难,连颗石头渣子都没飞上来。再是都砸石子、淘河沙、忙入股,他死都不肯,说够吃够喝就行了,扎到人堆里胡忙活些啥?人家分红,我眼皮子浅,犯了红眼病,又嘟哝他,让麻利找孙铁锤,应个卯就静等分钱了。谁知你草老师还是那副蔫不出溜的样子,直摇头说:“嫑眼红别人发财,你是缺了吃的还是缺了穿的?”我还老怨他把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呢。没想到这一炸,把那么多人的命都要了,别说钱财,你说这一村人都咋过啊?”

“弄菜弄菜去!给弄个小炒,洋芋丝不敢炒瓤了噢,没嚼头。花生米也滚嫩些,别吃油太多,炸得没了花生味儿。”

师娘说:“还用你叮咛,越老越啰唆。”就炒菜去了。

他问道:“草老师,你对咱村这一连串事都咋看?”

“什么事?”

他觉得草老师是明知故问,就说:“还什么事,把好好的山,炸成这么个德行,看上去就像是叫花子穿了一件烂棉袄;把好好一湾河滩地,也拾翻成那样,就像挖了十八层地狱;这下好,把人还炸死炸伤这么多,孙铁锤却安然无恙,气焰还更加嚣张,你觉得正常吗?”

“咋不正常?沧海桑田这词怎么讲?世事就是这样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变化着,我们才经历了几次?山成了‘烂棉袄’,还会长满青藤绿树、苔藓野草;河滩翻成十八层地狱,也会再成肥沃沙田,种满花生、土豆,牵满豆角、瓜蔓;至于炸死人,那也是生生死死、自然交替,不过是方式各异,有些好接受,有些令人惊恐万状,难以面对而已。这不也都在面对,都在变得正常起来了吗?石头又开始砸了,河沙又开始淘了,公鸡仍在打鸣,母鸡仍在生蛋,炊烟仍在袅袅,叫驴仍在嗯昂,一切都在恢复正常,你担心啥?”安北斗有些生气,草老师怎么也变得如此麻木不仁了?他甚至突然想到了孔乙已、阿q、祥林嫂、魏连殳……都是他教的,都是他痛惜的人哪!一村人都把他当公道人、正义人、明白人看待,怎么连他也半点是非观念都没有了?读《老子》、读《庄子》、读《易经》,读《录鬼簿》《缀百裘》,也不至于把自已读成这样啊?

“草老师,你今天没喝高吧?”

“啥意思?我清醒得很。从来都没有比今天更清醒过。都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笑贫不笑坑蒙拐骗了,我草泽明能奈谁何?一个人如果变得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离犯罪就不远了;一个人小钱看不上,日夜老想挃大活,甚至不惜要谋财害命了,这种病谁有啥方子可治?欲望的洪流跟发大水、走山蛟、垮石岩、大爆炸是一样的,阻挡不了的。就像你爱看天空,你能不让太阳燃烧、地球转动、月亮盈亏、水星干枯、土星结冰?阻挡不了的事,硬去阻挡,那就叫逆势而动、水火难容。记住,万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你要相信天道即人道,诡道也是大道……”

安北斗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差点没把“你别再说鬼话了”这几个字喊出来,他毕竟是自已的老师。没想到,山村最灵醒的人,如今已成这样的食古不化者。最可悲的还是他的麻木不仁。

安北斗只觉得阵阵悲哀。

这时师娘端上了炒洋芋丝和炸得檀香木一般色味俱佳的花生米,但他已无心留恋,准备起身走了。师娘问他咋了,他说有事。

草泽明也没阻拦:“我知道你们上了大学,都讲究科学,非常反对因果报应这些词。其实我也不信。但从世道和人道的总体性上看,这个可能是存在的。不存在,我们也应该忽悠它存在着,要不然,就没世道、没人道了。据说西方很多人也不相信上帝,甚至说上帝死了,可他们还是把上帝留在心上,这跟我们要把阴阳鬼神和因果报应留在世上一样,天道可能恰恰是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构成的。这不科学,但管用!”

安北斗越来越听不下去了。师娘就打圆场说:“别听他神神道道的,好多事也常算错。大前年说养一窝猪娃肯定卖钱,结果猪娃跌到两块半一斤;去年我看肉价贵,说赶紧再养一窝,不定能卖上大价,结果他直摇头,说逢高必低、逢贵必贱、物极必反,却在哪里捣鼓来一窝兔子。结果今年猪娃涨到三十块钱一斤,兔子跌到送都送不出去,还到处打洞害人。这就是他的盛极必衰、因果报应。”

“闭嘴!”草老师好像很是生气了。

安北斗也已远离了孤零零的草家庄。

整个北斗村的状况,让他想到天文学上很热门的一个学说,叫引力波。当然那太专业,他毕竟是一个业余天文爱好者。他只能简单理解到,一个大质量天体产生的引力,会影响到一定范围内的小天体。人从婴儿起就在与地球的引力进行搏斗,孩子拼命想站起来,引力拼命把他拉趴下。直到老了,又会回到婴儿状态,彻底被引力拉翻在地,一命呜呼。因为地球引力永远大过人的抗力。再紧致的脸面都会拉得蔫皮吊耷的像一个老苦瓜。因而物体越大、越致密、速度越高,越容易产生强大的引力波。那谁是北斗村的引力波呢?过去他觉得是草泽明。因为村里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人都称他老师,还把他看得跟诸葛亮一样是智慧的化身。连孙铁锤要成立公司,开始没人应卯时,也是去找过他要给干股的,为的就是这个“引力”。当我们在大地上奔跑时,物质扰动了时空,就会产生引力波信号,不过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而已。但这个道理让他放到了对自已村庄命运的思考上,就觉得草泽明一旦“奔跑”起来,大概是能产生较大引力波信号的。这注定违反引力波的科学解释原则,却适用于当下北斗村的复杂关系。谁知草泽明只是个装装样子的“卧龙先生”,也已像完全丧失活力的老人一样,与地球引力失去了基本抗力。安北斗还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难道北斗村死伤了那么多人,一切又都要恢复到“公鸡仍在打鸣,母鸡仍在生蛋,叫驴仍在嗯昂”的过往中吗?什么盛极必衰,什么因果报应,他才不相信那些鬼话呢。他只觉得孙铁锤逃脱了大爆炸事件的惩罚,就是给了全村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与重锤。

正是因为大家看到了孙铁锤不可撼动的根基和厉害,才在他腊月二十九回来那天,纷纷提着礼当去登门拜望。许多长者已年过花甲甚至古稀、耄耋,仍要在他面前摧眉折腰。北斗村上演了如此惨烈的悲剧,所有人几乎都只把仇恨记在那几个“放大炮”的“挨砖家”头上,叹世事不公,阎王没要了他们的命,人间枉留着几粒该崩了听响声的“花生米”。

当孙铁锤再次撑起砸石子和淘河沙大旗,并一一清理了前边的账目,各方赔偿、拨款、捐赠,也都基本把事抹平后,他就把“死者已死,生者好生”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关键是高速路正式开工了。他就放出一股大风来,公司要在秦岭南坡搞一个西京有钱人的“后宫”。两路一通,六十分钟。“后宫”还要外带千亩“狩猎场”“滑雪场”“游乐场”。说村里凡听话的,发财就是分分钟的事。不仅分红,而且家家都要穿城里人才穿的工作服:穿大翻领、一步裙,扎领带,蹬皮鞋,还得打卡上下班呢,阔成马了!并扬言地皮都拿下了。侥幸没被炸死的装载机手吕存贵,摇身一变成了“吕洞宾”,也被孙铁锤鼓动起来掐指一算,说大爆炸是要彻底把北斗村炸红火,炸发旺,炸成人间天堂了!

舆论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能蛊惑得没脑子者脑存量愈发减少,并形成一根筋的相信思维。很快,在县医院安营扎寨的那些人,生怕发财的队伍里没了自已蹬皮鞋的脚,而都降低赔偿要求,迅速拔营回寨了。只有温如风一家,又成了别是一番风景的“新孤岛”。

面对已瘦弱得风吹两面倒的温如风的背影,安北斗突然觉得,这家伙兴许才是自已要找的那个引力波呢。

81 引蛇出洞

县医院陈院长又来催了:“老温,你到底出不出院,不出,我可就真要给你扎火针了!把屁股撅起来!”

温如风笑得一下把屁股塞进了床缝里,那屁股也就瘦得二指宽的缝都能掉进去了。他说:“哎,陈院长,你是明白人,你说我该不该出院?一家五口脑壳都震荡了。脑壳是啥地方?鸡蛋一震都散黄了,我就不信脑壳还能不震成一锅糨子?脑壳是干啥的,它不是葫芦瓢啊,随便挂到墙上就行了。脑壳得算账、过日子呀!紧算慢算都让人家把我们算计成这样,还敢满脑子震得稀里咣当的。一家人脑壳都有了问题,放到你陈院长,你咋过?还有日子没?你还当得成院长?没脑子,给谁当头去?再说,我丈人爹是把一条腿锯了,这是一条人腿,不是桌子腿、狗腿、驴腿呀!”花存根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接着说:“捣鼓来捣鼓去,只给赔一条假腿,还说他活该,嫌不该在道场上盖了比保管室还大的茅厕,是非法占有集体财产,赔一条假腿,就再不追究责任了。你说我们能出院?放到你陈院长,谁炸了你一条腿,给你赔一条假的,其余啥都没有,你干不?啊?我丈人爹就是头猪,也该哼哼一声吧!”花存根还真气得哼哼开了,当然更多的还是嫌女婿比喻不当。

陈院长还想跟老温掰扯几句,就被安北斗叫出去了。

“陈院长,是不是有人要撵温如风出院?”安北斗问。

“撵不撵他都得出。医疗资源是有限的,他一家老占着四个床位还行?这又不是旅馆。”

“那你就加紧把他朝出撵,得有点措施吧?”

陈院长觉得很是奇怪地把他盯了一眼:“你不是一直帮他说话吗,咋又让我撵?说实话,这个人难缠是事实,但你们也太不像话,只赔一条假腿,让人家咋生活?多少得给些补偿吧?撵没问题,床位紧张得很,我是看人可怜!”

“你撵吧,不撵出去,他啥也得不到。”安北斗说完这话,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引蛇出洞。

陈院长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说:“你小子鬼还不小。我今天下午就把他撵了!”

陈院长都转身走了,他又叫住说:“保密哦院长,我们北斗镇水深。”

“我一会儿就给武书记打电话,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咧嘴一笑说:“我可啥都没说,是你要撵的,我没拦住。”

陈院长也一笑:“北斗镇没一个好货!”

还没到下午,医院就把温如风一家赶在门外了。温如风死扒着门框不走,陈院长硬让保卫科把人朝出抬。温如风四脚拉叉地乱蹬乱踹着:“你们是医院还是强盗?都是些助纣为虐的货!我还说你陈院长是好人,好个棒槌,你就是个杀猪匠院长!”任他再骂再喊,还是被拾出去了。

陈院长悄悄把安北斗叫到一边说:“你可要把人安顿好,剩下的住院费我也不要了。老温的丈人爹偷偷把人家温度计、枕头套、小便器都装走了。老温还把人家护土长小肚子踹了一脚,我做工作,都算了。剩下是你的事了,毕竟可怜,不敢弄到大街上没人管了。”

安北斗边点头边急忙提着温家的东西出门了。

温如风还要朝院子里扑,被保安死死拦住了。他见安北斗提着他不愿拿走的那些包袱蛋蛋,就一下把目标对准了安:“谁让你拿的?你给我们管吃管喝是吧?有本事管一辈子!来,把瘸子先背上,回你家过去!”说着,一下赖在了地上。花存根也跛子拜年就地一歪;丈母娘跟着盘腿坐了下去;只有花如屏看满大街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绿围巾拉着罩了罩脸;儿子温顺丰见人多,还专门去玩姥爷那条只剩下空裤管的腿,越发让围观者感到凄凉。

温如风仍在骂陈矮子、陈矬子,硬说这家伙注定是得了孙铁锤的啥好处,才黑了心肠,把他们撵了。

安北斗急忙说:“不敢乱说,陈院长对你还是不错的。”???

“不错个辣子!”

“人家这是医院,好多重病号都住在楼道里,你总占着床位还行?”

“你也替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