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那天黄昏,安北斗正在自家房皮上插瓦,就见村里动静很大地拥起一堆人来,是围着一辆小车的。很快满村人都知道,孙铁锤回来了。许多人几乎激动得有点奔走相告:
“孙总回来了!”
“挣钱又有指望了!”
安北斗只感到脊骨阵阵发凉。孙铁锤怎么能回来?是临时放回来过年,还是彻底没事了?他连烂瓦都没换完,就急呼呼跑到派出所,想从何所长那里探听点消息。因为这直接牵扯到自已如何跟温如风做工作的问题。温如风在知道孙铁锤被铐走后,很是激动地说过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狗日这次该吃花生米(子弹)了吧?!”没想到这么快人就回来了,而且还很是高调,进门就让放炮,说是要炸炸晦气。
安北斗进派出所院子时,只见羊蛋从里面出来,好像还喝过酒,脸红红的。他最见不得何首魁跟这伙地痞流氓鬼混。羊蛋还给他打招呼,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只听何首魁在训人:“还审辣子呢审,放了,把几个货全放了。让回去过年去!”
“他们趁大爆炸混乱,把别人家的沙石偷了好几拖拉机卖了,你不说趁火打劫者要严办吗?”这是副所长的声音。
“老虎都跑了,逮住几个耗子耍来耍去的,算个啥本事。让人家拿尻子笑派出所呢。放了!”何首魁是命令的口吻。
“何所?!”
“出事我何首魁负责,放人!”
副所长就出来了。
安北斗进去想问个究竟,何首魁对他也没好气:“我就是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烂派出所所长,我能知道人家为啥把孙铁锤放了?有本事问县上市上省上去!我回家过年哪!妈的,还没在家过过一个团圆年呢!”说完,他几把将一沓审讯笔录撕得粉碎,扔到痰盂里去了。
何所比他年龄大,平常又不苟言笑,跟他也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就不好再深问,算是讨了个没趣。
回到镇上,他又问牛书记。牛栏山也不知咋回事,但知道孙铁锤的确是出来了。他就给牛栏山撂挑子说:“不是我不去做温如风的工作,这一搞,只怕是谁也把他无可奈何了!”
牛栏山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北斗啊!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你还是去吧,并且得赶紧!真捂不住了,谁也没办法。”
牛书记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就提前跟爹娘吃了团年饭,准备连夜上县。
走时娘又骂他:“不知哪一辈子欠下温存罐的,还得陪人家团年去!比咱家先人还先人!”
他爹啥话都没说,齁得也说不出来,只是硬要他娘把炖罐里炖的腊肠和猪蹄子给儿子包上。他娘不给,说去了都便宜温存罐了,他爹还是硬让拿上了。
安北斗在离开村子时,见许多人都提着礼在朝孙铁锤家跑,有些还是家里有人受了重伤的。
天上已纷纷扬扬飘落一天雪花了。他给祖坟都点了灯。还绕到表舅和表舅娘的新坟上,也磕了头、烧了纸。大地此时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哪!炸得天崩地裂的勺把山,也在毛茸茸的白色盖毯中,掩藏住了百般丑陋,万般伤残,甚至有了比昔日雪景更加美丽的错落有致感。一望无际的群山,总是会在不同的季节,馈赠给大地不同的风景。但这个年关的房檐、树枝和残垣断壁上,的确挂满了比平常更多的泪一样的冰凌。
这时,他听见那只猫头鹰又叫了几声,叫得天上的星月都充满了悲凉感。
80 引力波
无论年三十,还是正月初一、初二、初三这些重要日子,安北斗都紧盯着温如风一家,什么事也没发生。因大爆炸受伤的还有几十位没出院,或者拒不出院。无论县上、镇上都有要求,让这些群众必须过好年。三十夜特别加了板栗炖鸡、豆酱扣肉这些硬菜。初一早上供了肉馅饺子,一些饺子里还包了硬币,并且让家家都必须吃出一个来,以示吉利。总之,是努力希望在年节保持稳定。
安北斗始终对这个县城没有好感。老婆孩子都是从这儿离开的。前丈母娘和丈人爹还都住在这里。说不定杨艳梅年关还回来与他们团圆了呢。有那么一阵,他甚至想去她家附近看看,看能不能顺便瞅上一眼女儿。虽然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心里那股伤痛,仍随时都有被撕出血来的结痂。
县城人没有不知道北斗镇爆炸事件的。他们也都付出了极大的关注和热情,机关很多人捐了款,哪怕十块、二十块,也是一份心意。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年关的狂欢。任何与已无关的灾难,都只能调动起旁观者霎时的同情,而丝毫影响不了他们总体性追求快乐的生命趋向,甚或还有一种乱石终没砸到自已脑瓜上的暗自庆幸。从年三十夜到初一早晨,整个县城的鞭炮声燃放得一刻也没停歇,其中不乏在“翁底”爆裂得十分震惊的“雷子炮”与“火箭弹”。炸得温如风用棉球把两只耳朵塞满,甚至用被子把头蒙住,仍抱怨里面响得像是谁拿大头靴子把脑壳整整踹了一夜。花存根也把脑袋塞在枕头下,让老婆帮着翻了无数次身,尽量让两只耳朵都不留出缝隙来,但仍是嘟哝:“县城人是尻子夹了红火钳不折腾会死啊!”儿子温顺丰倒是兴奋得老要跑出去看,花如屏不停地朝回撵。
安北斗与其他镇上陪护人员,都是用钢丝床,临时住在过道里。但见有“风吹草动”,就随时准备启动“应急程序”。
可他们从年三十直操心到正月初八,都毫无动静。因为初八这天机关上班,照说温如风该有所动作了。但直到元宵节,他还是那样躺着,门都懒得出,直说脑壳里嗡嗡乱响,这阵儿又像钢磨和压面机声在里面乱哐啷。
安北斗有些着急。这货一直躺在这儿咋办?他去找陈院长帮忙。其实陈院长也下过多次逐客令了,病房虽然年关不是很紧张,可小伤大养,甚至无伤特养,还是令医院十分讨厌的,把所有人拴着都没放成年假。因为武书记有指示:不要把这批伤者当普通病人看待,这里边牵扯着稳定大局的问题。陈院长个子矮,却是个热情高、爱跟病人开玩笑的人,加上跟温如风混得太熟,就说:“老温,还不准备回去?住这儿有啥好处?你又不是领导,头痛脑热地住一次院,还能收些驴鞭、烟酒、红包啥的。人家有人一年故意来住一两次院,收的能管好几年。你住这儿,把家里活路耽误完,搞不好还染一身病。甲肝、乙肝、丙肝,肺结核、梅毒、流感,还有艾滋病,染上就跟媳妇睡不成了,知道不?这漂亮的媳妇,让别人引走了,你只能白瞅两眼半。”温如风刺啦一笑。“你还笑呢,不赶紧把媳妇往回领,我们医院都有几个单身汉想给你撬了,晓得不?”说得花如屏把脸都羞成了红石榴色,埋怨说:“领导说怪话,没得玩笑开了,笑话我。”陈院长说:“真的,我们好几个医生都说赶紧让老温走,把媳妇留下就行了。不走,让中医来给他屁股上扎火针,睡得久了,屁股上容易长疖子。一扎,脑壳里边就不嗡嗡响了。”温如风不待见谁,都不能不待见陈院长。因为几年前他挨黑打,陈院长是暗中向着他,帮了忙的,人得知好歹。可任谁怎么说,他就是不起身。急得安北斗给两嘴角的水泡一遍遍涂药膏,都堆成了紫桑葚,温如风还是像懒蛇被谁打死一般,直溜溜躺在那儿不动弹。
安北斗就急得把花如屏叫到楼道做工作。
自打光溜溜抢救出花如屏后,她见他就老是不敢抬眼。他见了她,也似乎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他对花如屏的确是充满了好感。且不说美貌、健康、生命汁水饱足、浑身皮肤肌肉紧致而富于弹性(这都是那晚触摸时最深切的感知),单就她对温如风的忠诚和对这个家庭的勤劳奉献,就足以使一村的男人活活羡慕死。他更是难以例外。
“嫂子,你们就准备这样长住下去吗?”
花如屏眼睛看着地下,用一只脚不停地来回踢着地面说:“我也没办法,你知道,那就是个牛犟瘟。”
“孙铁锤腊月二十九就放出来了。他住到这里,算咋回事?”
这话明显带有挑逗性。他在孙铁锤回来后,开始还生怕温如风知道了年都过不去,一直想捂着。可医院住着北斗村那么多人,私下也在串通,年三十晚上就都知道了。他见温如风知道这事后,连板栗炖鸡和豆酱扣肉都没吃下,就给耳朵塞满棉球睡下了。他老以为会爆发,可直到正月十六过去,这货依然安如磐石。这阵儿倒是他在着急上火了。
“嫂子,你爹把一条腿都没了,他心里咋想的?”
“没胳膊没腿的好几个,我爹也在等人家看咋办呢。”
“可他最厉害呀,齐大腿根截了。”
“还有把命都丢了的,总会有人承头。”
这时,温如风拉开房门,探头探脑地朝这边乱瞅了。花如屏但凡出去一会儿,他都是要出来观察动静的。安北斗怕他起嫌疑,急忙装作与花如屏偶遇的样子,大声说:“嫂子你咋也出来了?需要啥,我办去么!”花如屏倒是配合得好:“不,不要啥,我上茅厕呢。”
安北斗现在完全知道温如风的心思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让我温如风一人扛着吧!过去为半棵树、为挨黑打、为种甘蔗、为孤岛孤坟……都是自家的事,不扛不行。现在可是一村人的事,你等我,我靠你,那就都等着靠着吧!
花存根也是这意思,还说得跟唱戏似的:
枪打出头鸟,
万事溜着叫。
椽头先烂掉,
承头必挨刀。
丈母娘和花如屏也都不愿意让花存根和温如风朝人前差。
这时,被抓进去的总工陈大才,被判了七年刑。这与北斗村人的邪乎传说,距离尚远。都说丢了六条命,注定有人是要“敲头的”。敲谁的头?敲几颗?说法不一。孙铁锤自是在被“敲”之列,毛乎乎的,又太熟悉,眼睛圆鼓睖睁得像那只金色猫头鹰,敲了注定吓人。可孙铁锤回来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一脸无辜的表情。也对,人家孙总高接远送地把“砖家”请来炸石头又不是炸村子炸人的,自然该敲“砖家”的头了。那个叫陈大才,一夜之间须发全白,想这颗头怕是要砰地一下敲成葫芦瓢了,可才判七年,终是太不给劲。
那天在县城公开审理时,安北斗作为北斗镇代表,与孙铁锤等人是去现场旁听了的。当事人陈大才当庭表示服从判决,并一再恳请法庭和旁听公众,接受自已的悔罪与道歉。他说,如果这七年能给那么多苦难家庭带来些许告慰,他的灵魂方能得到一丝安妥。还说他也是从农村苦苦奋斗出来的孩子,知道父母不易,懂得农民日子太难。炸石头,铺铁轨,都是为了改变穷困面貌,没想到被他的重大技术疏漏,不,是严重犯罪,造成了如此难以挽回的恶果。在这难熬的几十个日日夜夜,他时时都想一死了之。他妻子和单位从省城请来的最大律师(说把死刑犯都从死亡线上拖回来好几个),一再用法律依据旁征博引、慷慨陈词,说他的技术失误、过失犯罪,以及悔罪表现,应该判到三年以下,甚至可以缓刑。但陈工一再表示罪不可恕、灵魂难安,服从判决,绝不上诉。并感谢法庭宽大、北斗村百姓开恩!尤其祈求那些死灵魂,假如有来日,他定当坟前叩首、永世谢罪!安北斗甚至当庭落下泪来。但孙铁锤始终在大喊大闹:“死了六个还不能换他一颗狗头?!”
最后是被法警硬架出去了。
几个先后被抓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分别判了三年、两年和监外执行。据说上上下下批项目、参与工程和搞技术论证的还处理了一批人。连牛栏山也给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何首魁因对重大爆破监管不力,不仅受了政纪处分,而且工资还降一级。就孙铁锤天不管地不收的,把村支书倒是抹了,他还说早都不想干了。并直骂法院,都是吃包子的,不杀一个能平了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