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不是我替谁说话,弄啥都得讲理不是?赖人家医院算啥本事?你温存罐打小都是讲理的人……”

“又温存罐!”

“温如风,温如风同志,我们是要解决问题,常年赖在那儿就能解决了?咱能不能换个地方说,你看这么多人,围一摊摊难看不?”

温如风说:“那我们到县委门口说去!”

他急忙说:“你听我的,我请你们吃饺子,咱到饭桌上说行不?”

花存根一听说吃饺子,就用拐棍朝起撑:“听北斗的。有理说不折。”

然后,他们就到附近“陈家饺子馆”坐下了。

一坐下,温如风就嘟嘟:“该不是陈矮子他家开的吧,又姓陈?”

安北斗说:“姓陈的把你啥给惹下了?”

“放大炮的姓陈,矬子院长姓陈,饺子铺也姓陈,我现在见这个姓就来气。”

“这是县城最好的饺子馆,不吃了朝王麻子家走!”

“吃吃吃!嫑听他的。”花存根已经挨住墙角把半个屁股端上去了。

安北斗给花存根老两口和温如风父子一人要了八两,温顺丰人小饭量大。他和花如屏一人要了半斤。花存根还想抿两口,他就又要了卤猪蹄、鸡爪子、拍黄瓜、花生米四个凉盘,打了一斤散酒,香喷喷地品起来。

安北斗这阵儿压力特别大,把一家人弄出来也是出于无奈。孙铁锤的能耐太大了,不仅逃脱了牢狱之灾,而且很快把一村人也基本摆平了。背后注定是有高人点拨。依孙铁锤的脾性,谁不听话,叫手下喽啰“捶一顿皮”或弄到河里“打个闷子(把头塞进水里呛一阵)”了事,啥时还懂得做思想安抚工作了。可这次却一反常态地“礼贤下土”“仁义厚道”,竟然挨家挨户送米送面送温暖了。一村人除了草泽明“自甘逍遥”外。再就是温如风一家被活活撂在了“干滩”上。为这事,他也去找过孙铁锤,让借机跟温家缓和一下算了,孙铁锤竟然大躁:“谁的卯老子都认,就是不认他温家的。别说花存根断了一条腿,齐腰砸断也活该!光厕所能侵占村委会道场三十多平方米,你是尿银屙金子,要那么大的坛场?告我孙铁锤的状子,省上能收几麻袋,纸钱都要费多少?告了我不上算,还把我侄儿也捎带上。把省市县领导都抹得一团漆黑。你以为光我恨他,哪个领导喜欢这号货,都是没法了,他还得了能了。别人怕,老子不怕!老子就是个农民,看还能把我开除球籍了?上月球我巴不得,跟嫦娥过活谁不想。我越想越觉得老爹当年让马蜂蜇死,绝对是温存罐捣的鬼,我跟他有杀父之仇,谁也嫑想从中说和。我要让一村人都看看,跟老子作对是啥下场!”安北斗看一切都没了指望,才说:“孙董,人你总得安顿一下吧,常年住在医院不是个事呀!”孙铁锤说:“让住去!即使回村也是住文化站、住帐篷,其余好事,一概嫑想!想也是日上三竿做梦娶媳妇白想!”

安北斗为这事还找了新任村支书。支书开始也试着跟孙铁锤碰了几碰,发现碰不过,很快也就做了有其名无其实的老好人。他找牛栏山,牛又能奈孙何?只能让给温“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这话连牛栏山自已说完都直摇头叹气。为这事,他还到县委上演过一折“闯宫”戏,没见到武书记,却跟他秘书说了几句话。希望高度重视温如风的事,并要求给一定的安抚补助,尤其对“孤岛”有个了结。秘书咳咳嗓子说:“温如风你们也不能惯着,都由着他的性子来,满天下乱跑乱告,就能解决问题了?是村民就得服从村上领导,靠刁钻古怪、装疯卖傻,到哪儿告也不行!”安北斗实在觉得没指望了,才把他一家从医院弄出来的。他认为温如风除非完全跪倒在孙铁锤脚下逆来顺受,否则,告状可能是他今生的唯一出路了。

从感情上讲,安北斗的天平,越来越朝实在窝囊透顶的温家持续倾斜着。但他毕竟是政府的人,而且是被派来安抚温的,自然不能鼓动温如风去告状。可北斗村的现状以及温家的实际境况,都让他不能不搅动一种天文学上叫暗物质的东西,让其产生引力波,从而曲线推动事物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存罐,哦,如风,还是认卯了吧!再这样折腾下去也无益。你想想自已当初那日子,弄到这步田地,不都是宁折不弯惹的祸。再硬下去又能咋?老鳖滩能变成过去那片绿洲?花伯的腿……能再长出一条有血有肉的来?回去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孙董回个话,不定一锅水就开了呢。”安北斗每说一句话,都反复考虑过,觉得里面是没有能让人抓住什么把柄的。

一家人都不说话,只听见把油炸花生米嚼得脆生生地响。

花如屏她娘终于搭了一句腔:“黑了路了,那不只有回去算了。看这几年折腾的!”

气得花存根差点把正抿着的酒杯子都摔了:“你悄着,这天塌地陷的事,哪轮到你婆娘家放屁!”

吓得温顺丰把一个正啃的猪蹄子跌到了地上,他钻到桌下捡起来又准备啃,花如屏帮着吹了吹灰。

安北斗心内暗自有点惊喜,看来花存根的态度,是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过去是如何恨着温如风的胡跑乱窜哪!一提起来,牙帮骨都挫得嘎吱响,现在竟然不同意息事宁人了。至于他是什么想法,也没朝出端,只用三角眼乜斜着脑瓜睡得越来越干瘪细长的女婿。

温如风这阵儿反倒显得有些镇定,把个猪蹄棒骨里的骨髓吸得呼呼噜噜直响,听得人很是心烦。并且还做出一副拿捏态来,轻蔑地盯了一眼花存根那只空裤管。

“花嫂,你的意见呢?劝他们回吧!有啥过不去的,无非就是胳膊打折揣回袖筒的事,回去在文化站门口照样推磨、压面。日子嘛,就凭你们的勤劳,过不到人前去,也不至于当五保户吧!”

安北斗话没说完,温如风嗵地将猪蹄棒骨朝桌上一撂:“安存镰,啥意思?煽惑我们起来造反,你好看笑话是不?”

安北斗也突然把脸一变:“温如风,我的小名也不是你叫的。把话说清楚,谁煽惑你造反了,啊?我一直劝你们回去,村里给你把文化站也临时维修了,让你一家先凑合着住。要是不住了,军用帐篷也能遮风挡雨,这是劝你造反?看你那屌样子,连好歹都分不清。你爱咋咋,我还不管了。告诉你,安北斗不欠你的,你少一天把我当出气筒!我现在正式命令你,立即朝回走!再不回,我就让何首魁派人拿铐子把你朝回铐。”说完,扬长而去。

只听花存根在后边喊:“北斗北斗,哎快把北斗拦住!快!”

温如风也在后边暴跳如雷:“你说请我们吃饭,要了一河滩,你倒跑了。老板,我们可不认噢,这是那个骗子点的,你们还不快去撵人,我们可没钱开账!”

安北斗只几步就拐进一个巷子,真是懒得理他们了。可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一家再卧在县委门口怎么办?细一想,武东风秘书的态度,又何尝不是武东风的态度呢?武东风的态度,就是县上的态度。他一家就是卧,也啥作用都不起,并且很快就会被“遣返原籍”的。这样一掂量,他反倒轻松了许多,就直接去车站,跳上班车先回北斗镇了。他觉得自已是需要做点长期出远门的准备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牛栏山就来找到他说:“你还说肯定回来。温如风的丈人爹、丈母娘和老婆娃娃倒是回来了。可他跑了。”

安北斗还故作惊讶地问:“咋回事?”

“啥咋回事?从医院被撵出来,说跟你还一起吃了顿饭,嫌你不该哄他们,要了一河滩东西,饺子一人点七八两,还有卤猪蹄、鸡爪子、拐枣酒啥的,结账时你跑了。人家说你这是欺骗人民群众。然后一家五口,就到县委门口卧下了。再然后就遣返了。谁知半路上,温说尿憋得不行,顺着土地岭梁跑得无影无踪。”牛栏山说到这里,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北斗啊,我觉得你平常做事都是很靠谱的么,咋能干出这等没脑子的事来?你倒把他从医院接出来干啥?这是把火药桶抱到自家怀里了,懂不懂?再没啥吃了,要吃他的饺子、啃他的猪蹄子,还要喝他的拐枣酒,那都是敢惹的主?你是缺牛蹄子嘛还是缺驴蹄子,想吃了回来我给你弄嘛,吃温如风的,那不是老鼠寻着舔猫鼻子吗?你把这样一个火药桶从医院整出来,还不麻利朝回抱,结果弄到县委门口蹲着,你还跑回来给我汇报说,老温这下可能认卯了!这叫认卯?这叫变本加厉!我本来就背了处分,组织部部长昨晚半夜打电话问我还想干不?说不吃凉粉了腾板凳,后边还等着一个加强排呢。你说你……这不是给我伤口上撒盐嘛!”

安北斗脸上表示出十分的不安,心里却在窃喜: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了。他说:“对不起,牛书记,我脑子的确不够用。我想着他已碰了这么多次南墙,该灵醒了。加上眼看着孙铁锤势力越坐越大,死伤那么多人,竟然能从监狱里放出来,这不活见鬼吗?并且还越来越嚣张,连你牛书记都没办法,他个温如风还不彻底告饶了?没想到,这货还是个煮不熟、锤不扁、砸不烂的铜豌豆。那我也要问了,县上安排遣返的人都是干啥吃的?能让他趁尿尿的工夫逃脱了,他们都没责任?先给他们弄个处分再说吧!”

牛栏山说:“好我的北斗了,再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你只说咋办吧?”

“啥咋办?”

“你同学温如风啊!”

“哎牛书记,我可不喜欢听这话。出了事,咋可是我同学了。我同学还有南归雁,人家都是市委副秘书长了,你咋不提呢?”

“咋,你也学会拿大官压我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少把我跟温如风拉扯到一起。”

“你看你,情况就你熟悉,你不上手谁上?”

“这回我绝对不上。”

“那好,你把他还给我弄回县医院躺着,我没让他出来。住到医院最安宁!”

“好我的牛书记,他是医院撵的,不是我背出来、抱出来的。”

“看看镇上现在有多少麻缠事,你还把他弄出来添乱。赶快找去,就这一次,行不?”

“牛书记,你说你说话还算数不?为温如风,你给我说过多少回就这一次了?”

“北斗,算我求你了行不?我挨了处分,一些人看我前途不大,都不像过去那样说一不二了。可乡镇一把手肩上的担子你是懂的,就算我在难中,帮帮忙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安北斗也就再没犟嘴。牛栏山也确实不易,背着处分,还在处理大爆炸善后问题。那些问题里有无尽的分叉,需要针针线去密密缝。有时他这个一把手还得弄一张钢丝床睡在铁路旁的帐篷里,处理村民与铁路建设之间的坛坛罐罐与各种纠纷。其实安北斗无论心理还是行李,都已准备停当,只等书记发话了。他问:“那温如风他老丈人和老婆娃都咋安顿的?”??

牛栏山说:“孙铁锤只让一家都住在文化站。但他老丈人坚持还要给花如屏要一间临时帐篷,说住在一起不方便,我也答应了。这点要求再不答应也不合适,毕竟把人家老屋场炸塌了。你见了温如风告诉他,我们正建的安置房,无论如何都会给他弄一套的,让他早点回来吧!常年四季在外面跑,毕竟不是路数。这一家人还是很勤劳的,把日子过成这样……唉,说不成,说不成了!”

安北斗见牛栏山也心怀歉疚,就半推半就地说:“那我就再跑一趟。可是下不为例噢!”“下不为例,下不为例!”牛栏山还拱手给他作起揖来。

安北斗给他爹一次买了三四个月的药,给家里把该安顿的事也都安顿好了,就准备出门。他娘一听说又是为温存罐的事就来气。他爹直阻挡说:“公家不就是这些事。他不去找人,留下来也得盖房子、弄帐篷、协调修路,还是为了安顿人。还不如出去跑跑。人就是活个见识,见识多了到底好么!存罐家也的确可怜,好端端的日子,说败就败成这样,放在谁,也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