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牛栏山说:“县上来救援的,半夜把人叫起来,再赶到这里,至少也是两三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镇卫生院一共就四五个人,都在来的路上了。”

何首魁果断地说:“这里就是临时指挥急救中心。我任组长,你任副组长。把房里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扔出去,最好能弄些门板来做床。”说着,他先把麻将桌拎起来扔到门外去了。

牛栏山和镇北漠也扔起床头柜之类的东西。但凡重些的,都被镇北漠从牛书记手中抢了过去。何首魁很是看不惯这些溜尻子货,就指挥镇北漠说:“你,朝爆炸的方向搜索,让把重伤号都抬到这里来!”

镇北漠还有些犹豫,意思好像他是牛书记的人。何首魁就把手枪摸了一下。吓得镇北漠立即从房里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还学警察的样儿回答:“是!”

何首魁在给枪里压子弹,牛栏山又说:“何所,还是尽量不要使用那玩意儿。”

他偏把枪膛拉得一片响地说:“放心,它长眼睛着哩!”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已看不清年龄的妇女,一个踉跄跌进门就跪在地上哭喊起来:“快救救她爹吧,要死了,马上要咽气了……”

“在哪儿?”何首魁和牛栏山同时问。

“就这儿,老保管室……”说着,她把他们直朝外拉。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温如风的丈母娘。而被她拉到厕所去要解救的,是她老汉花存根。老花有个“结肚子(便秘)”的毛病,每晚半夜都要起来到茅厕蹲半天。今晚他又跟往常一样,在半夜去蹲坑时,遇上了大爆炸。尽管他盖的茅厕很大,但上面用的是牛毛毡。有些地方还是薄薄一层塑料纸,都是保管室过去搞育苗用过的保鲜膜。他刚蹲下十几分钟,第二锅烟还没抽完,“地震”就发生了。他先是被大地弹起来摔进了粪坑,然后又重重挨了一石头。那石头比锅盖能小一点,但砸下来怕有千斤之力。要是在胸脯以上,人都完蛋了。但石头是砸在大腿以下,他就痛昏死过去了。老伴被山摇地动的“神搬家”“鬼推磨”弄醒后,先是把吓哭的外孙哄了半天。后来才发现老汉没了动静。起身去找,自已大腿也挪不动,大概是被弹得太高,摔下来把腰扭伤了。她扶墙摸壁勉强找到茅厕,发现老汉已快不行了,咋都拖拽不出来,就连哭带号着跑出来找人。

当何首魁和牛栏山勉强把花存根抬到办公室时,他浑身的大粪和血水拖了一地。何首魁看看孙铁锤收拾得跟五星级宾馆一样的席梦思床,端直说:“就放到这上面,等医生来。”

人一放上去,雪白的床单立即就被大粪和血水弄得色彩斑驳,且奇臭无比了。温如风的丈母娘趴在席梦思上拼命把花存根朝醒地摇:“她爹,他姥爷,可千万别撂下我们不管哪!你要是走了,花如屏和这外孙娃子都咋过呀!”

何首魁从房里走出来,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对牛栏山说:“你就在这里盯着,我想到爆炸现场看看,会不会发生次生灾害。”

“老何!”

“放心,阎王不要我。”

说完,何首魁就消失在暗夜中了。

76 猫头鹰说

尽管我曾遭到他们“点亮工程”的残酷迫害,不得不背井离乡,直到漫山遍野的灯光熄灭,才又重返家园。但我一时一刻也没有放弃责任,那就是对人间灾难的忠诚预警。

这场人祸我早已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假若命运之神要给人类论功行赏,我觉得每个人都少不了要讨一顿打挨,有些还得鞭尸。可惜我每每提醒、报警,不是被石头打,就是遭棍棒、竹竿戳,还有拿驴粪蛋以图堵塞智者言路的。

就连安北斗这个货,我对他寄予多大希望啊,反复对视、沟通、点拨,以为他能有所开悟,结果是耗子钻进石灰窑白忙活一场。自以为他们有超能的脑量、是万物的灵长,其实从来就不懂得死亡的真相。看着他们把天地动静、四时节律、昼夜来复、生长老死说得头头是道,可提前一秒钟也休想知道死亡的秘籍。他们就是找死和等死的那些货。与他们对话咋就那么难呢?他们宁愿憋死憋活去学另半边星球的同类语言,哪怕没用,也要整来装潢门面。却绝舍不得听听鸟语、虫喧,学着与身边的自然沟通,从而减少不必要的灾祸。我们对人类是友好的,即使蚯蚓,也会用突然钻出地表满地打滚的方式,告诉他们要下大暴雨了。可他们总是不以为意,没有对我们产生丝毫的敬畏,始终是天下老子第一的自以为是。安北斗还用树瘿打我,蠢货!恶心!尽管如此,我仍忠于职守,在千钧一发之刻一往无前。

我实在不想啰唆,但还是学了人类一些习性,比如重要的事至少说三遍,哪怕遭遇无知者无尽的凌辱驱赶。

人类对我们猫头鹰的认识,还处在十分幼稚的阶段。如果一定要我给一个准确断代,我会把他们定在类人猿时期。完全是凭经验一惊一乍,并且随着地域变化,还千差万别。比如活在西方世界某些地域的猫头鹰,晚上一发声,他们还有一种喜滋滋的感觉,大概是觉得要发财了;要当选什么鬼议员了;老光棍儿觉得夜半该出门撞撞大运了;弃妇也打开窗户,等着某个浑身有使不完力气的冒失鬼,讪皮赖脸地一头栽进来,打都打不出去。而东方的猫头鹰却被普遍视作瘟神鸟。尽管也因稀少,而在某些地区受到保护,那是怕死绝种了。但总体对我们夜晚发出的叫声,充满了厌恶感。我们不像杜鹃鸟活得那么悲壮、凄楚、矫情、卖萌,为把什么春天唤回来,竟将嗓门喊哑,嘴唇撕裂,整得血淋糊剌、要死要活的。春天你不叫它也会回来的,说明它们十分缺乏自然常识,看似活得很壮烈,其实就是一种愚昧无知。靠星宿、罗盘、打卦、巫蛊、魔幻奇法装神弄鬼,还有什么身体预兆、梦的解析、龟背裂纹、天地感应等揣度未来,实在都是人类相互捉弄的杰出例证。可悲又可叹、可恼且可怜。靠那些玩意儿所进行的深谋远虑、闪躲规避,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真是一个巨婴般的笑柄。最终都是靠偶合与运气主宰了结果,而绝不是卦象、梦境、龟背裂纹让你红运当头或在劫难逃。唯有我们猫头鹰,绝不瞎乱叫唤。但叫,注定有事。我们是真正的先知。唯一的缺点就是爱观察事物的反面,从而落得了不好的名声。原谅我们不吉祥、不如意、不长眼、不报喜、不贺升官发财、不赐福寿绵长、不凑好事成双、不叫龙凤呈祥。

我早坦白交代过,我们整个白天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完全徜徉在自已的幻想中。即使活着,也是因为我思故我在,但行动起来的确就是一个醉鬼状。而一到黑夜,睁眼俯瞰大地,便有了洞穿一切的智慧和能量。我觉得最可笑也最感狂悖的一句话就是:人是万物的尺度。瞧瞧他们能干的!只有黑夜你去近距离看看他们那涎水淋荡的沉睡模样,就知道万物是他们的墓穴。他们就是些死了还能复活的怪物。二十四小时内,反复死亡复活着。死了,钱财、级别、住所、爹娘、情人、朋友、“夹二饼”都不要了;一复活,权力、票子、名分、宅院、男人、女人、狐朋狗友、“杠上开花”又蜂拥而至。这种魔鬼般的生死法,不免引起我长时期的观察、思考,迷茫而又彷徨,惊愕而又无解。在他们死去时,我也曾想去抚慰,但又怕他们突然醒来,一把将我抓住,扎上脚镣手铐,卖给城里那些无聊者做了“十分呆萌”的宠物。他们是世间最会瞎折腾的尺度。我的家园就被他们一会儿“点就”,一会儿砍伐,一会儿炸飞,闲劲大得有些像屎壳郎滚羊粪蛋上山。我可怜着他们的日落而息、裸身而卧,死中复活,又活中复死,见天往复冒险,也真难为了他们的乐此不疲。

我是一只喜欢独自思考的鹰。本来还有几只也想来跟我搭伙过,都被我赶到一边去了。这都拜人类所赐,谁的地理大发现那就是谁的地盘,资源休想共有。你有我就没有。我喜欢孤独,喜欢思考一些大问题,对繁衍后代不感兴趣。我们同类,从来不乏仅为繁衍而钟爱一生的白头偕老者。众所周知,隔壁山上是有我的爱情的,它们把我爱得死去活来,但我始终对感情生活保持一定的理性间离。偶尔去休息一下,办完事拔腿就飞,从不丝丝蔓蔓、麻麻缠缠。我有我的事情,我要研究生存还是毁灭等诸多重大问题。当然,主要还是死亡问题。

人类不喜欢我们,也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的洞察力我们超过他们千百倍不止。他们老把生死问题怪罪在阎王身上。其实阎王我是知道的,尽管他那里有个十分庞大的生死簿库(现在也在试图数字化),有时也见他在那里勾勾画画,可人类繁衍太盛,都过七十亿了,他早就管不过来了。他的管理水平还停留在公元前两千年左右的古印度时期。虽然也在努力谋求精进,不断发展壮大着抓捕队伍,可那些手下也都没有心思按他的意愿,先把作恶多端者带走。而是死一个拖一个,有些死了好久也懒得拖,直到发霉、发臭、干枯、腐朽,还留在人间某一个角落,任其鸟餐虫噬。我们夜间当然也会去啄几口,味道一般,人体偏酸,偏臊,偏臭,我们总体还是以鲜活生禽为美,即捕即食,除非精神欠佳。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人类死亡问题,阎王只是扮演着收尸员、保管员、订订死亡户籍簿之类的角色,并无预判能力。把他在这方面神秘化,完全是一种以讹传讹。当然,他确实有对转世的裁夺能耐,但多数时候又很荒谬。比如把一个作家下辈子弄去当了一头再也不能思考的猪;而把一个演员下辈子搞到荒漠上去做了植物骆驼刺,甚至终生都再休想见到任何一个人。这些惩罚明显是带着阎王的残暴荒诞秉性。而预知生死的能力,其实只有我们猫头鹰有。

比如这次勺把山上的惨剧,我在几个月前就嗅到了死尸味儿,并看见了掘墓人。他们在山上不同的坟园掘墓时,所产生的镢头遇见石火的咔嚓声,甚至比砸石子更充满一种敲击心灵的混响。当他们第一次在山上打洞、埋药、拉线时,我就盼着他们出点事。因为我一搬再搬、一迁再迁,他们仍是贪得无厌、屡屡冒犯。我的家园最早是在那只虎爪子上,那里进退有据、可攻可守,田鼠、山鸡与各种高蛋白含量的虫子十分丰富,一到晚上,投怀送抱者络绎不绝。关键是我能靠近一村几千口人家,利于对死亡的实证考察。他们先是把“虎爪子”拧了,我不得不后撤一千多米;再又把一只“虎大胯”彻底炸塌豁,上面的树木草丛几乎在松动中全部被埋没,我的所有掩体都毁于一旦。这次我不得不又后撤了三千多米。不仅抓捕田鼠的有利地形彻底丧失,而且就近观测人类活动的据点也被捣毀一空。最可气的是,我遭到了同类的嘲弄。它们本来就嫉妒着,把我叫“孤老鬼”。我的体态明显比它们大几号,展翅飞翔起来可达三尺多宽。而它们挣死挣活,把瘦不拉几的翅膀撑到极限,也就一尺五六。我明显是比它们要雄强尊贵许多倍的。我反复告诫过,本猫头鹰是贵族血统,连人类划分动物保护等级,我都差点与狮子老虎并列,而它们是勉强挤进二级的,因为普通猫头鹰并不稀缺。这些家伙还嘲笑我说,那就是被猎人瞄准的概率更高些而已。它们老想把我与它们拉平撴展,美其名曰:鹰格平等!真是白日做梦,人类讲人种,我们也得讲鹰种。我必须保持血统与对勺把山的绝对控制权。它们偶尔来拜拜门子、表示一下礼敬是可以的,我尤其欢迎年轻异性的造访。但即使它们再搔首弄姿、性感十足,也只能跳跳舞、暂歇一时而已,绝不可拥有永久居住权。这是血统问题、种族问题、领土问题,还有制空权等问题。当我的领地遭到人类大量袭击和破坏时,它们竟在另一山头狂欢不已,恨不得让人类把勺把山这只“老虎”整体生吞活剥,甚至连我也一起烹了、煮了、蒸了。这就是同类,也是见不得别人米汤锅里起皮的货,跟人类一样没治。

言归正传。我在那次他们认为爆破十分成功的第七个晚上,就根据死尸味儿与掘墓人的影子,准确判断出灾难即将来临。那晚月球刚好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月亮把它最黑暗的一面给了地球,人类叫新月之夜,其实是无月它在农历的每月初一。对于我们,那是十分难得的辨析天下最通透、明澈之夜。很多不可想见之事,都能在那一夜洞幽发微、清晰如画。大概是在半夜一点多,我看见那座山体轰然隆起,犹如猛虎暴怒、蛟龙腾空,迅速造成天崩地坼、世界末日之势。过了许久,乱石还如青蛙离塘、蚂蚱跳浪。尽管我的预见,让我逃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但一块相当于五克拉钻石的石子,还是差点擦破了我的右眼睑。天哪,要是真伤了我比安北斗那破望远镜更清澈深邃的眼珠,大概也只能做行尸走肉,而对一个村庄的调查,就不得不弃之不顾了。我当时想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不过尔尔。但也不得不承认,还是吓得有失尊严地趔趄了好几番,好在并没有从树梢上跌下去。在无从谈及视宁度的黑暗中,持续加厚的雾幕,仍是让我看见了一村的诡影异动。有的没头、有的没腿、有的只剩下齐腰以上的半截身子在蹦跶。总之,一村人都处在无序奔跑跌撞中。我甚至都有些不相信自已的眼睛了。我们的眼睛在这样的夜晚,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误差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近距离飞到村头一棵险些被挖进城的臭椿树上(嫌臭才没卖掉),仔细观察我远距离所能观测到的一切。当发现灾难绝对将成为事实时,我就意欲给人类报警。但我的做事风格,让我在重大问题上又不能不采取十分审慎的态度,没有得到充分演算、论证的事物,一般不会像麻雀一样东家长西家短地叽叽喳喳;也不会像乌鸦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哇里哇啦;更不会像可怜的喜鹊,永远都只报喜不报忧地点头哈腰、摇尾讨赏,以乞人类的宠幸、美誉、点赞。我们发出的任何叫声,都必将激起人类想一枪崩了的绝对反感情绪。因此,这声音你须发得准、发得值、发得狠!我又连续从不同角度观测了几晚,这一幕的确在持续装台、合练、彩排、预演,并且还都在拼命争当主角,我才以十分坚定的口气,吹响了阴郁的哨音。以我半生的经验,但凡预见之事,注定会在一两月内发生。人间目前只有天气预报才有些可怜的准确率,而我们的预警,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准确率。当然,任何行业都有混吃混喝的南郭先生,它要乱叫你也没法,但请相信本鹰的预报能力。尽管他们炸毀了我的家园,可我依然没有计较任何恩怨得失。因为向人类通报死亡与灾难信息,是我的天职,有关道德律,也是我活着的唯一价值与理由。我便拼命每晚都在靠近村庄的地方喊叫起来。我也不觉得我的声音有多么美妙,可责任使然!

“哇呜!哇呜!哇呜!”

我并没有得到好报,这是可想而知的。我一夜又一夜的叫声,换来的只是一村的诅咒。何况为了引起注意,我故意把嗓门提高,且音质也偏苦涩,有时不免哽咽而荒腔走板。听得他们毛发倒竖,干脆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意欲对我开枪了。这是连判刑坐牢都要置之不顾了。我是他们的一级保护动物(其实是二级,我自已填表、宣发、印名片做了些夸张),村里为保护猫头鹰是贴过宣传画的。谁逮住或弄死我,要服三到五年刑期呢。我当然不会轻易中弹。在他们提着猎枪出门前,我就预感到有一个二

货要以身试法了。他哪里知道夜晚对于猫头鹰全知全能的灵感开启的不可思议。他是偷猎,也不敢亮灯。恰恰是这一点,让他像一个傻子面对一个精灵一样变得呆头呆脑,十分可笑。但我也有对人类胆量误判的时候,就在这个土鳖猎人走近我时,他突然把手电筒打亮起来。要不是反应灵敏,在光源对准我眼睛以前,一失足滑翔侧飞起来,还真可能成为附近几座山上那些劣等同类的笑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打掉了我屁股上的一撮毛。虽然打掉了一撮让异性感到十分性感的毛发,令我很是生气,但职责让我天天还是要不辞辛劳地下山去盘桓预警再三。终于,我一个月前看见,后来又屡屡出现的合成彩排,于今晚正式上演了。尽管如此,我在零点前,还是去村里苦口婆心地喊叫得头晕目眩。指望安北斗,把我没气死,跟他沟通比跟驴沟通起来一样不省心。直到灾难发生前一分钟,我才无奈地一飞冲天,以求自保。

人类的天性是最不愿直面将要来临的死亡,宁愿在苦难中活着都觉得比死了强。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他们的可怜生存哲学。我的毛病偏偏是直鹰癌:你们有人快死了!要死了!马上!即将!立刻!我刚在附近开阳山上一落座,演出的最后一遍铃就响了,剧情是从最剧烈处开始的。尽管我辨别不清颜色,但爆炸的巨大冲击力,还是让我震撼无比,在大树上摇晃再三再四再五再六。很快,我就知道了实际伤亡人数。二十几分钟后,才见他们的警车哇哇哇地朝村里开去。这速度要说已够快了,但我还是同情他们的预知能力,这方面大概还不到我们猫头鹰三岁的智商。

哇呜,这些可怜的人类!

77 坟场

安北斗在大爆炸后,是从另一面更接近勺把山的方向俯冲下去的。因此他进村的时间,比何首魁他们只迟了十几分钟。越朝村子附近跑,他越能闻到呛人的硝铵味儿,最后几乎都有点睁不开眼睛,也有点无法呼吸。他就掏出手帕,把鼻子和嘴捂起来跑。

他一边跑,一边在想那只金色猫头鹰,真是有点古怪。这家伙已鬼鬼祟祟地跟踪自已很长时间了。好像“点亮工程”那阵儿,就在那棵雷劈的大树杈上,跟他一对视就是一夜。最近更是讨厌至极,鬼魂附体一般地摆都摆不脱。尤其是刚才那个梦境,它竟然开口说话了,真是越想越吓人。这只该死的瘟神鸟!

这条小道他已不止跑过一百趟,闭起眼睛也知道哪是沟、哪是坡、哪里有石崖、哪里有水凼。尽管越接近越难走,因为毛毛路中也无辜增添出许多乱石来,但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跑回了家。当一眼看见他爹正站在道场边上,用手电筒朝勺把山方向乱照时,他心才稍安然些,急忙问咋回事。他娘说:“炸了,肯定勺把山炸了。我和你爹都从炕上跌下来了。你看,道场上到处都是石头。屋顶房檐也砸得稀烂。我们离得远,村里招大祸了!你听,快听,鬼哭狼嚎的……你表舅家怕是彻底完了……”安北斗二话没说,就朝坎下飞奔去。他家是他抄近道回村的必经之路。其实这条道,也是他摸索出来用于快速反应的。医生说,他爹这病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因此,即使是在阳山冠上仰望星空,只要接到信,他也是可以朝家里飞奔的。望远镜和轨道仪他已埋在草丛里,回来只拿了手电筒和照相机。

在半山梁上,他已听到警车哇哇地朝这边跑。他想何首魁和牛栏山大概也进村了。因此,他的第一目标仍是温如风那座“孤岛”。当他意识到是大爆炸后,立即就想到了那个“岛国”会不会摇散架、震趴下。自家房檐都塌下磨扇大的豁口,温家又会遭受怎样的灾祸呢?

他从坡梁上下来,也到处都是乱石铺路。跳来蹦去,总算跳到了老鳖滩底。“岛国”明显有新的震动裂痕,多处再次遭到壁立千仞的“切削”。他用手电照了照“岛”上,果然发现半边房子塌下去了。他急忙从一个又一个大石头上跳上“岛”,发现塌下去的正是温家卧房。他急忙拍窗户打门地喊起来:“温如风!存罐!嫂子!花如屏!”过了半天,才从塌陷下去的房里,听到一个女人微弱的回应:“我……在……”是花如屏的声音。???

安北斗一脚踹开了有些歪斜的堂屋,进去找到几件工具,就快速扒起人来。

好在塌下来的横梁,斜挑在床头柜上,砸在被子上的是土坯、瓦渣。他看见温如风和花如屏的头脸,已如尘封久远的泥菩萨。而温如风是紧紧护着花如屏的。因此,他看见温如风的后脑勺被一片瓦砸得还在渗血。而花如屏眉眼模糊,只有泥嘴在嚅动。他急忙用脊背撑起那根横梁,慢慢掀开被子才发现,两人是赤条条卧在那里,一个白得如跳浪的泉鱼,一个黑糊糊的似烧炭。温如风平常就喜欢脱得光溜溜地睡,说舒坦。今晚倒是舒坦了,却差点连命都丢了。

温如风上半身全然覆在花如屏身上,两只胳膊做着拼死的支撑状。尽管如此,大概是瓦片或别的撞击物还是将他砸晕了过去。支撑状显出一种雕塑感来,让安北斗看着还很是感动。他摇了摇温如风,没有摇醒,就俯下身子,硬把他抱起来放在了地上。这时,他看见花如屏不好意思地一只手努力去捂下体,一只手在颤抖着捂胸部。大概是压迫太重,四肢已不听使唤,终是哪里也捂不住,翻身也翻不得,他就急忙给她盖上了能找到的衣物。

他觉得温如风砸伤的部位血迹已凝固,说明没有伤到主动脉,但需要做人工呼吸。好在他过去当计划生育专干时,有过这方面的急救常识,做起来也得心应手。不过这家伙的嘴比大粪还臭,像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消化不畅,加上甘蔗酒和刺鼻的葱蒜味儿,几次让他恶心得想吐。但他还是坚持着连挤压胸脯带接气的,总算把人唤醒过来。

温如风一醒来,先唤了一声:“如屏……”

花如屏也如卧着的泥菩萨一样把他看了看,但已无半点气力再做任何反应。

温如风直到这时,才看了一眼安北斗,又看看几乎衣不遮体的花如屏,就想挣扎着起身。

“先别动。”

安北斗制止了。但他还是在挣扎。当安北斗明白他是想亲自给花如屏穿上衣服时,就说:“你现在不能动,必须静卧等待救援。”说着还给他裹了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