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君王”一样躺下来,久久凝视着星空。无论你贵为天子,还是一介草民,在无边无际的天体下,也都是一粒尘埃。而他这粒尘埃还是明白自已是尘埃的尘埃,更多的尘埃,狂妄自大、骄横跋扈一生而不自知,那也许才是最悲哀的生命。是不是有点阿q了?连人家温如风,都比自已活得自在痛快!人家还有老婆孩子,你呢?他狠狠把自已脑袋砸了一拳,不禁哀叹唏嘘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稀里糊涂进入了梦境。怎么那只金色猫头鹰还跟他对起话来:
猫头鹰:嗨,伙计,你是睡死过去了吗?
他:滚,你个死夜猫子!
猫头鹰:修养太差,人类的修养有时令人恶心。你不觉得要发生大事了吗?
他:管好自已的事,吃你的烂田鼠,抓你的四脚蛇去。
猫头鹰:你们人类除了满足物质需要,难道就不希望掌握一点天知的本领吗?
他:滚滚滚,我要休息。
猫头鹰:你是我选择的人间天知,一个还懂得把眼珠子从脚背上移开的人,看来我的眼睛也确乎有问题。夏虫不可语冰!
他:你寻死是不是?人类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号满嘴喷粪的家伙。
猫头鹰:我知道你们的局限,你们这些狂妄的家伙,是需要我直接啄破脑瓜,扯出脑髓来,重新排个序,才有可能变得聪明一些。大难临头了,伙计!
他:死去吧你!
猫头鹰:看谁死吧,蠢货,准备收尸!
他就吓醒了,醒来竟然发现那只金色猫头鹰就站在一棵雷劈过的树杈上,正对着自已哇呜哇呜乱叫。他还捡起石头驱赶了一下,它凌空飞起来仍叫,的确有点毛骨悚然。印象中这货爱跟着自已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它一叫,他就想到他爹。可今晚出来前,他爹的状态特别好,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呀,他就恨着这货的脑子进水与无事生非。他甚至找到一块不小的树瘿,狠狠向它砸去。它就腾空而起,叫声更加凄惨地向黑暗中冲去。
他依然把镜头对向了深空。
必须到这里遨游去,要不然,他已无法面对自已的现实世界了。他先看了看北斗七星,然后又从银河系摇向仙女座。一边看一边在想,科学家说宇宙起源于一百三十八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他至今难以理解这个概念。但科学推断却在越来越接近统一。说那时宇宙是一个致密炽热的天体,也可以叫作一个奇点,突然以爆破的形式膨胀开来,向无边无际的地方伸展开去,并迅速冷却下来。而这些四分五裂的爆炸残片,在经历了四亿年的无序黑暗摸索后,相互撕拽、倾轧、捕获、攫取,有的变得硕大无比,便在彼此的引力摩擦中,逐渐发热自燃了。而这种膨胀与自燃、点亮,至今仍没有结束。经科学家推算,这个天体还在朝着酵面馒头一样蒸发的样态继续飞速膨大着。也就是说,大爆炸在持续……
“嘭!”
突然,天空激起一道红光,似乎是一种天崩地裂的形态。他在这声巨响中,一屁股被震翻在地,又迅速被大地的反弹力推送起来。他第一意识是:莫非宇宙大爆炸重演了?还是自已在梦想中沉迷太深,而产生了幻觉?但这种意识很快就过去了。他发现那股红光和爆炸声,是从老家北斗村方向冲天而起的。他意识到村里出大事了。按照这个响声和冲击力,他感觉几乎整个勺把山可能都不存在了。
他来不及收起三脚架,甚至把帽子跌在地上都没想到拾起,就提着东西向山下冲去。
75 暗夜
何首魁是从硬板床上弹起来,又跌落下去,才懵懵懂懂惊醒过来。只听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他下意识先摸到手枪,急忙朝拘留人的两间黑房子跑去。他在急速判断,那房子能不能撑住如此大的震级。当他跑到房前,见嫌犯已乱作一团。二十四小时不灭的十五瓦灯泡,仍在隐隐糊糊发着昏黄的光亮,这种光会把任何脸面都照得丑陋无比。他们在摇门呐喊:“地震了,快放我们出去!”“想下老鼠拍子塌死我们哪!”何首魁看了看房梁,上面似乎还有灰尘残渣在持续飘落。他迅速决定,把嫌犯转移到院子中间铐着。那里不仅有报废的偏斗摩托,还有一个老树蔸子,看谁还能把成千斤重的树蔸子拖跑不成。虽然转移过程有点凌乱,但因为情况不明,何黑脸能以他们的性命为重,这些人还是乖乖听从了指挥。何况老何手里握着枪。这个活阎王,嫌犯落在他手里,就两个字:挂钟砸到了鳖背上背时!
何首魁刚安顿好嫌犯,电话就响了,是牛栏山打来的,说不是地震,是北斗村发生了特大爆炸,现场情况不明,请他立即出警配合。何首魁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先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二十分。爆炸应该发生在一点十分左右。他立即安排留下一个民警,并给炊事员临时配了警棍,其余人拉响警笛,火速朝村里赶去。
派出所一共就两辆铁壳子囚车,一辆还漏油。另外就是几辆摩托。家住附近一个像叫驴一样喜欢在派出所出进张罗的蒋二蛋,有一辆昌河面包,也被紧急调动起来,配了警灯,叫得哇哇哇地跟着车队飞跑起来。那些凑热闹追着乱跑的车辆,反倒像是警车在给开道一般,有了出行的威风。车一多,立即就有了一种阵仗和紧张的威慑气氛。好多人也都在朝北斗村方向奔跑,尤其是年轻人和娃娃们,见派出所倾巢出动了,想着事情肯定很大,就都跟着跑起来。
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就有一股浓烈得刺鼻的硝铵味儿扑面而来。路上越来越无法行进,先是核桃、鸡蛋大的石头铺满一地;再往前,就是碗口、水瓢大的石头占满通道;再走,公路就被洗脸盆甚至箩筛大的石块完全挡住了去路。好在已经离村子很近了,他们就弃车朝前跑去。地上不仅落满了厚厚一层灰沙,而且仍有粉尘在烟雾中飘散。有人哭喊着从村里朝外跑,边跑边喊:
“北斗村完了!”
“没得几个能活的,勺把山都看不见了!”
何首魁仰头看了看勺把山,似乎在,又更像是一朵浮云。这阵儿,月亮星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笼罩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苍穹。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哭喊声。这种哭喊声越多越尖锐,他反倒觉得越充满了希望,说明村子还有救!
他截住了几个朝外乱跑的人:“咋回事?是勺把山爆炸了吗?”
“好像是,可都睡了,也搞不清咋回事。都怕再炸。”
有人说:“肯定是勺把山,能听出来。现在山也看不见,烟雾把村子都捂严了,一直散不开。”
有干警用大功率手电再照再探,也仍只能看见浓如泼墨的烟雾,像是有妖怪作祟一般,天地混沌一片。
何首魁其实在得知不是地震后,就立即想到了大爆破。五十多吨铵梯炸药,在山上打了六十多个洞室,然后把药分装进去,再用密密麻麻的电线连接起来,达到总控制爆破时间,以求整体发力的目的。作为现场群众安全撤离负责人,他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会不会发生电线短路,造成爆破不能同时进行或进行不彻底的隐患?”总设计师还微微笑了一下说:“那要我们干什么?洞室松动控制大爆破属高科技爆破手段。设计精度要求非常高,你按划定路线撤离就行。我们宣布爆破结束后,就可以解除警戒了。”当时爆破的确非常成功,令他十分惊叹,整个过程完全可以用精妙绝伦四个字形容。甚至让学大寨、修梯田的那些地方土爆破手,深感自已昔日手艺之“小儿科”:用钢钎子、八磅锤打十几个小时才掏出老鼠大个洞来,然后放一两斤炸药进去,有时把石头没炸开,却把一只手炸掉了。附近村里好多“一把手”都是这样产生的。而这一爆,竟是将半截山的筋骨都松动起来,可扬起的灰尘还不到勺把山顶那么高。这就是科学!面对这种精确的设计、计算与工程实施,甚至让他都觉得自已刑侦与抓捕手段显得过于粗糙野蛮了。有时抓个人都比人家炸半边山闹的动静大。
当他们越来越近地走到山体脚下时,他已判断出,可能恰恰是这次高科技爆破的隐患,造成了今晚惊天动地的惨祸。惨到什么程度,还无法估量。他只能面对抱头鼠窜的人群,用半导体发出刺耳的喊声:
“不要慌,不要乱,大家都听好了,我是派出所的老何!首先弄清自已的位置,然后都朝上一次大爆破的相反方向撤离,听明白没有?可能是那儿出的问题。我们派出所会在村委会设立一个临时指挥部。有需要救助的,就来找我们。全村所有人,现在都必须服从我的统一指挥,我是所长何首魁!”
他知道一镇人都把他叫何黑脸、何乌脸、何首乌、何茄子,还有叫活阎王的。连不明事理的娃娃都这样乱叫。有的妇女吓唬夜哭郎也说:“再哭,再哭就让何黑脸把你抱走!”整得他像狼外婆。孩子还真能被吓得噤若寒蝉。可今晚在他发出指令后,哭喊声甚至更加凄惨了。他能理解,这兴许是一种觉得有了依靠的回应,但他立即又感到一种不安:这个村子越来越成方圆百里鸡鸣狗盗、敲诈勒索最盛行的地方。因此,在慌乱声越来越无序时,他掏出手枪,连住对空鸣了两枪:
“都必须无条件听从指挥!我是何首魁!我们派出所人都在。这是特殊时刻,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浑水摸鱼,谁胡来我们可以现场依法击毙!村里的年轻人,除了招呼好家里老人娃娃外,凡能腾出手的,都朝村委会走,我们需要成立一个临时救助队。服从命令,我是何首魁!必须服从命令,我是派出所所长……”
也许是枪声起了作用,在一阵骚乱后,明显有所稳定。派出所的队伍立即就朝村委会方向移去。由于乱石挡道,有时几乎处于翻山越岭状态。
村委会道场上的飞来横石,不仅有一种铁轨枕木下的鹅卵石挤压感,更有比老碗口、吊罐、老冬瓜还大些的石块从天而降的无序倾砸。
何首魁刚带人进入这里,牛栏山也赶到了,他鼻子窟窿里塞着两个长纸条,上面还有血迹,一副残兵败将相,何首魁很是有些鄙视。
“哎何所,刚是不是你放的枪?”牛栏山问。
“是的,咋了?”
“我听你喊,好像还准备击毙人?可不敢乱开枪啊,都是平头百姓!”
“乱世用重典你懂不!”
何首魁从来都瞧不起脓包软蛋。关键时刻,你不震慑,就有人敢以身试法、抢劫杀人。在牛栏山眼里都是平头百姓,而在他眼中,北斗镇一出案子,就都是嫌犯,连你牛栏山也无法排除在外。你以为你当了镇上“一把手”,就有了道德保障?就有了不会犯罪的天然屏障?笑话!是人都会犯罪。有时邪念就在一刹那、一闪念之间。而北斗村到现在还有十几起案件没告破,村里每一个人都有犯罪的可能。他既要保障百姓生命,也要保证新的人祸不在如此惨烈的灾难面前雪上加霜。因为过去不是没有教训,有一年北斗镇发大水,就有不法之徒将来村里收购药材的商贩洗劫一空,然后用麻袋套住脑壳,拿棒槌、擀面杖打死后,扔到了河里。最后是他发现尸首完全与遭洪水淹死体征不符,才立案侦破了。
何首魁想把指挥部扎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可没有人能打开门。其实所有窗户玻璃都震得一块不剩了。牛栏山正在问:“谁拿钥匙着?知道谁拿钥匙着?赶快派人去……”“找”字还没说出来,何首魁已砰地一枪,把门锁打出一个直冒黑烟的窟窿来,铁门自动开了。牛栏山被这一枪吓得双脚几乎要跳起来。何首魁已指挥干警把应急灯挂在空中,开始安排救助事宜了。
当大家领了任务,分头向四面八方散去后,何首魁看着牛栏山那副慌乱样子,很是不屑地问了一句:“鼻子咋了?”
一直紧跟着书记的镇北漠说:“牛书记朝这边赶,车子骑得太急,让一块石头绊得摔出一丈多远,车子都翻到河里了。流了好多鼻血,牙也碰掉一颗。”
何首魁这才看见,牛栏山的衣服果然被划烂了许多地方。牛也没有张嘴让看他的牙,不过在向地上唾了一口时,还满嘴带血。
可他怎么都有点看不惯牛栏山鼻子上那两个长纸条,觉得这么一副形象,待在指挥部里,有点滑稽。他就毫不客气地说:“栏山,能不能把那两个纸条取了。”
牛栏山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已鼻子塞的纸条可能过于难看,而让何黑脸厌恶了,他一下就把纸条拔掉,还带出血水来。镇北漠急忙说:“牛书记,没干,还得塞住。”就又从桌上弄了一张餐巾纸,搓出两个小纸条,要朝牛书记鼻子里塞。牛栏山大概是怕何首魁看着仍不顺眼,就把纸条团成疙瘩揉了进去。何首魁发现牛的两个窟窿朝天的鼻翼,又像癞蛤蟆的鼻子一样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