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屁股还没长歪?整天当温存罐的跟脚驴,还要咋歪?”
“都是一个村里的人,从小长到大,怎么就不能放人家一马呢?”
“你还要我咋放他一马?大队老保管室都给他腾出来住了,莫非还想住到我家里不成?我再给他弄个奶瓶咂上。”
“铁锤,”现在一村一镇人,还就他一个烂安北斗敢直呼他的名字了,“半棵树的事,能弄到今天,哪一节让一让都过去了,偏是要这样剑拔弩张的。”
“安存镰你说啥?是我剑拔弩张还是他剑拔弩张?赖我偷树,告我塞他牙花子,七七八八整得就没消停。依得老子的脾气,都想把他日塌了!”
“好我的铁锤哥了,你是村干部呀!你动不动就要把人日塌了,谁还敢在村里待?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别再刺激他了,刺激了还得告。他告你能安生了?”
“让他赶紧告去,妈的,我还就见不得他回来。还有事没,没了忙你的去,我还要到放炮指挥部去开会呢。”
安北斗也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货,说到放炮,又插进嘴来:“河里多少石头都淘不尽,为啥要炸勺把山呢?把那么好个山体炸得稀巴烂,再想补都补不起来了!”
谁拿安北斗这样的蠢货有啥法,还嫌山不多,石头不黑,堵得人不心慌,炸了山他也要皮干。看他把人活成啥了?老婆老婆被人拐走了,干部干部当得只剩下被温存罐拴到裤腰带上一起跳崖了。用北斗村的俗话说:把人活到这份上,还不如尿一泡,把自个儿浸死算了。他中途还几次劝这小子,让跟他跑跑腿,一月咋混都比在镇上拿的多,还吃香喝辣。这小子有点墨水,公司还真需要这么个人呢。狗剩、羊蛋、骆驼、磨凳虽然用起来趁手,可捏起笔来,连自家名字都写得拉胯,手还哗哗乱战。安北斗要真愿意来,他都想给他安个副总什么的。可这小子就是狗肉不上秤么。不来也好,来了还挡脚绊手的捋抹不顺。他甚至感觉这家伙跟温如风已完全是一路货色了。为炸勺把山,竟然激动得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样子,最后是他硬生生把人赶出去的。但凡白眼张天的人一股都是蠢货!安北斗的白眼张天相,更进一步印证了北斗村这句俗语。
温如风初回来那几天,其实孙铁锤也有点小怯火,怕这疯子因花如屏闹事。他倒不怕事,只是怯火老婆刘兰香又拿菜刀、剪刀去乱砍乱戳,粪不臭挑起来臭。如今自已的面子可不比从前了。但几天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动静。是花如屏没给她男人说,还是温疯子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他心里也毛焦着,再没到指挥部去露过面。只等爆破一成功,他就准备赶紧离开算了。看温存罐这只小耗子,还能在水桶里翻起多大浪来。
毕竟五十多吨炸药的大爆破,他请人反复看了日子,还架了罗盘,说冬至那天最合适。并且连几时几分都有定数,他就让严格选在了那个时刻起爆。
爆破十分成功。一切都按专家说的,就像龙身子拱动一下,就被抽了筋骨,软瘫成一坡的乱石仓了。那天镇上也特别重视,连牛栏山和何黑脸都亲自出动了。照专家分析,一公里外都是安全区域。但何黑脸还是坚持三公里以内的人员,都必须全部撤离到对面山坡上去。牛栏山还让镇上全体出动,组织人把一些残疾人和老人朝三公里以外背。
在勺把山一只大腿带一截胯子温柔地起伏一下,又绵软地塌陷下去,像是蹬了一下腿就完全毙命后,孙铁锤把大腿一拍:“娘的,老子是干啥成啥!”然后请所有专家到县城大吃大喝了一顿。据说庆功宴把他喝得逢人就叫爷:“爷,你……是我孙铁锤的亲爷,亲亲的财神爷!”清醒后,他就进省城过冬去了。
74 大爆炸
那天大爆破,安北斗也在疏散指挥现场。他负责把两个村民小组的人,撤到了他家的后坡梁上,还帮着把一些大型牲口也转移出了三公里警戒线外。然后,他就支起望远镜,观测起这场具有很高科技含量的新型大爆破来。他已知道这次爆破将把勺把山这只形状像下山猛虎的山脉,炸去近四分之一。当地风水先生四处扬言,说这一炸,围绕勺把山吃水吃饭的人家,就要彻底砸锅倒灶了。但孙铁锤很快把其中威望最高、最具“煽动性”的“金爷”请了去。
金爷,姓金名存鑫,看风水也是“点石成金的主儿”。据说县上都常有人用小车把他按去推八字、架罗盘。孙铁锤是亲自用路虎把他接来的。其实金爷从家里走过来,也就七八分钟路程,但孙董觉得应该给他这个礼遇。那天据说是从县上请来的厨师,炖了冰糖肘子、焖了栗子鸡、爆炒了麂子腿、红烧了果子狸,还上了五粮液。吃饱喝足后,他给金爷封了五千元红包,并当众给他身上披了一条大红缎子被面,以示对乡贤的敬重。饭后金爷就斜绑着这条缎子被面,做唱戏里得中皇榜后的“夸官亮宝”状,带着罗盘和喽啰,满山架岭跑了一趟,回来大为感慨道:“糊涂了,老朽是糊涂了!有句话咋说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还有一句时髦话叫个啥子实践出真知啊!没想到,这一到实践中去,才发现,炸掉一条虎腿,竟是纳福避祸、泽及万世的大好事体啊!这毕竟是一只下山虎,它暴怒无常、凶狠无比,若不尽快卸掉这条腿,留着是要伤人的!一炸瘸,它就永远都扑不下山了。从此北斗村将岁月安好、万世太平哪!其余那些风水“混混先生”,孙铁锤也都一一捎话,让学着点金爷,闭了臭嘴。很快,这股谣言就销声匿迹了。
当然,主要还是和大家利益捆绑在一起了,一炮要炸出多少石子来,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一时满村甚至还有了一种欢欣鼓舞的激动情绪,像彩云一样在四处缭绕着。
安北斗兴许是太爱着北斗七星山,一听说孙铁锤要把勺把山的一条整腿卸了,就委实觉得可惜。山体跟人一样,长得这样像一只卧虎,炸掉一条腿,甚至还带着“胸脯肉”,那以后会是什么形状呢?他还跟他爹探讨了一阵,他爹说:“嫑管人家那些事,你也管不了。孙铁锤要弄啥,就没有弄不成的。金爷在十里八乡多高的威望,活得跟十六两老秤一样硬扎,如今都说老虎不卸了腿要伤人呢,你才多大个毛头小子,说那些打不了粮食的话干啥?温存罐的教训还少吗?村里最富的人家,看看如今成啥鬼样子了。人最好的活法,就是静静坐在一旁看世事,咱家这坡上,就最适合看全村的世事了:红火了、塌火了;硬邦了,软溜了;上梁了,滚坡了;发财了,招祸了;生儿了,死爹了;牛x了,蛋骟了……你就好好随大溜走着,没一碗干的,还能少了你一碗稀的?”x?
安北斗就懒得跟他爹说了。
为这事,他还找过一次牛栏山,问孙铁锤要把勺把山炸掉近四分之一,镇上是啥态度。
牛说,谁能阻止得了?只要他不炸死人。再说了,咱这地方啥都缺,就是不缺山、不缺石头。我还恨不得多出几个愚公,把山都移到关中道去,咱也好过几天一马平川的日子呢。
安北斗就再也没处说了。他亲自去找过孙铁锤,明知无用,但还是硬着头皮找了。碰钉子是他意料中的事。被赶在门外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知道他是阻挡不住的,也找不到阻挡理由。那时他只觉得把一座好好的山炸破相了难看,还没有生态方面的常识支撑他内心的十分不适。也就只好眼看着人家把山体引爆了。
那天他拍了很多照片,的确如爆破专家说的那样,只是轻轻把山体松动了一下而已。飞起的石头也没有砸到一公里以外的任何东西,这在北斗镇乃至全县都传为美谈了。电视台还来做了专题科技成果报道。看来金爷“卸掉一条虎腿将万世太平”的论断,也是成立的。
爆破时,犟牛温如风到底没有从老鳖滩撤离,他的“孤坟”离那只老虎腿有二里半地。按镇上的撤离范围,他是必须离开的。但安北斗直到爆破前二十分钟都没把他劝走。找人把他朝山上拖,结果反倒把拖他的人用铡面刀吓跑了。因为还有其他村民的转移任务,安北斗就让他必要时钻到地窖里,别被炸死了。他说:“走你的人,我就等着被炸死,让他孙铁锤来收尸呢。”结果在引爆后的那一刻,他还把望远镜对准温家院子看了看,只是把一只领着一群母鸡的老公鸡,吓得一个趔趄丢掉妻妾,独自逃命去了。其余再无任何伤害。
温如风从省城回来后,就立即让花如屏离开了与村委会一墙之隔的文化站,回老鳖滩住去了。老丈人花存根不走,偏要守着好不容易弄下的新摊子,温如风就巴不得让他们留下了。虽说老鳖滩的院子更像孤岛、孤坟、孤庙,但毕竟告别雨季,一早都有霜露了。冬天大地僵硬,院子是不至于垮塌的。
安北斗当时操心大爆破会把“老鳖盖”震垮架了,还专门去请教了爆破专家。专家一笑说,“鳖盖”会毫发无损,一公里外放杯水也是不会洒出来的。因此,在温如风死坚持不撤退时,也就由他去了。而花如屏和孩子,以及他岳父岳母,都让转移到坡梁上去了。
温如风这次被他弄回来,大概是看到毕竟还给他家腾出了村里的老保管室,也是一种交代吧,还算安宁。他把花如屏接回老房子住,是为了远离孙铁锤那头“脚猪”。安北斗能感到,温如风现在跟老丈人之间的矛盾已很深。而焦点就是嫌他癞蛤蟆吃天不自量力,把好端端的日子过得彻底稀泥扶不上墙了。他还试图让老丈人再劝劝温如风,可花存根说:“谁要能把这个犟牛瘟劝下,那就能劝唐僧不取经、猪八戒不回高老庄了。等着瞧吧,两口子迟早都是一离。离了我们也省心。”
温如风这次去省城,虽然没见上大领导,但告状信还是散发了不少,最后各个部门依然都转回镇上处理来了。内容除了半棵树遭偷窃;深更半夜挨黑打、卵蛋被人踢得比鹅蛋大;村主任把牙花子朝他嘴里塞;无故遭何首魁拳打脚踢派出所所长鱼肉百姓;麦田被孙铁锤雇人借玩社火踩踏成碾场凶残如日本鬼子进村;一料庄稼被强行拔掉换成甘蔗苗蛮干瞎指挥造成农民血本无归、颗粒无收外,自然把房子已挖成孤城意欲“新安坑卒”、活埋百姓,又遭洪水侵袭“孤岛”命悬一线、危如累卵等内容添了上去。通过几年告状历练,他现在言辞听上去的确有一泻千里的浩荡之气;用语也多借电视剧里看来的新鲜名词;定性更是注重从报纸上抓取当下形势,常有惊人之句直抵命门。比如说各级都在欺骗省上领导方面,他就奔涌不息地使用了一堆名词:内外勾结、欺上瞒下、玩忽职守、一叶障目、偷梁换柱、涂炭生灵、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等等。这样的信件阅读起来的确吓人,但却容易造成失信成分。因此批转过程,都只盖以公章,让下级“酌处”了事。“酌处”到最后,就全都压在牛栏山的桌面上了。
“咋办?”牛栏山问安北斗。
安北斗摇摇头说:“我知道咋办?我只知道他安顿好家里事情,随时都会再出发。过去还有地,现在地也被淘沙船翻了个底朝天;推磨压面生意日见惨淡,加上他跟丈人爹、丈母娘也过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老婆花如屏也常跟他吵闹。温如风只怕是要被逼上职业战斗生涯了。”
牛栏山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开啥玩笑,这不明摆着嘛,他能在家里待下去?面子里子都没了,咋待?”
“安北斗,反正人我是交给你了,你得给我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绝不能让一个温如风把全镇的经济社会发展后腿拖下来。我得腾出手抓经济,你懂不?”
“那你说咋办,牛书记?这么多事,一项也解决不好,一件也落实不了,我有啥办法?”
“咋没解決,把村上文化站腾出来让他住,他丈人爹光厕所就占了近三十平方米,是拉金还是拉银哪!还要咋?”
安北斗说:“那毕竟是临时的。人家要居家过日子,要安居乐业!”
牛栏山说:“可你不能乱告各级政府不作为呀!先临时住下,等安置高山垴和一些滑坡体移民搬迁户时,给他解决一套住房就是了嘛,老跑啥呢?”
“那你给我写上二指宽一绺便条也行,就说安置村一旦建好,给他一套房,我再去安抚安抚。”
牛栏山当下就写了,这已是研究过的事,并让盖了公章。
安北斗天撒黑时就上了“孤岛”。
“岛”上鸡已入笼、猫已眯瞪、狗已安寝。远远地,他就听见房里传来了花如屏哭娘叫爹的喊声,他还以为是两口又吵架了,就急忙朝门口跑。狗大概是习惯了这声音,却对外来生人极其敏感,忽地从安寝状态扑了起来,一看是他,也就转为摇头晃脑的亲昵狂热了。房里的尖叫声还在继续。他突然意识到,不是哭闹。噫!呀!天哪,这两个货月亮刚爬上来,就上炕苟且了。他还有点生气,自已着急慌忙地怕人家日子过不成,想方设法去处置安顿。人家倒好,这才晚上八点,儿子在姥姥那里安歇,满村人都在砸石子、淘河沙,他们却在孤零零的“寝宫”里荒淫无道上了。这声音他是听过的,但今晚比过去听见的更凄厉、尖锐、痛彻肺腑,也更胶着、自在、酣畅淋漓。天边的月亮比任何一晚似乎都更加圆润、丰隆、洁白如画;星星也比任何夜空都更密集、晶亮、闪烁,似井然有序的天庭明灯。他心底猛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感。那股悲凉是来自对自已的嘲弄、蔑视与倍感自卑、下贱的自愧弗如。他不明白自已是在干一场何事。生命价值竟然卑微到如同这条紧紧缠绕着自已的看门狗了。
他突然转身向“岛”下走去。看门狗有些不明就里地一直把他跟到坎沿上。他把牛栏山写的那张便条在手心揉得粉碎。狗贼能有这等福分消受,也就应该忍得孙铁锤的打击和折磨。自已把人都活成癌了,还忙着给别人挠痒、消炎、治痔疮,去他娘的蛋吧!
“哇呜!哇呜!哇呜!”
安北斗在朝家里走的路上,又听到了猫头鹰那古怪的叫声。他一路走,这家伙似乎还紧跟着。回到家里,它甚至还飞到院门前的核桃树上怪叫了几声。他爹就说:“夜猫子怕是要叫我走哩!最近没停过,村里人也都说,快叫一两个月了。”气得他娘一顿乱
:“没屁放了,夜猫子叫你干啥?”说完,还拿长竹竿朝核桃树上戳了几下,“叫死呢叫,叫温存罐去!”
猫头鹰虽然被竹竿戳飞起来,但还是一直在村里盘桓着叫。他娘又嘟哝起媳妇的事,仍是破口大骂着温存罐。他实在听不下去,就骑车子回镇上了。奇怪的是,那只猫头鹰竟然把他一直跟着,叫得他心里十分瞀乱。
这天晚上他又上了阳山冠。只有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独自一人看着天,他才觉得自已活得还是自已。也只有面对如此浩瀚的星空,他才没有那种不时会突然产生的极致的卑微感。他想起一句诗:
我是我眺望的一切景色的君王,
我在那里的权力无可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