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还好看,小伢崽掉牙后,看着就特別亲、特别乖。”
“你滚!安存镰,说不说?再不说我可就真走了,没工夫跟你磨闲牙。”
安北斗慢慢嚼完一串烤筋,又呷了一口啤酒才说:“村里文化站在啥地方你清楚吧?”
“问些鬼话,看哪个拐角我不熟悉。”
“你知道村委会主任办公在啥地方?”
“啥意思?你啥意思?”
安北斗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没啥意思,就是给你提个醒,孙铁锤最近回北斗村了,听说整天就在村委会住着,指挥搞啥子大爆破,日夜都住在指挥部里。村委会离文化站可就一墙之隔,并且共用一个道场,一个厕所,一口水井。孙铁锤是啥货色你知道。我建议你先赶紧回,等孙铁锤离开村子了再说。”
温如风腾地站了起来,把拳头在空中直挥舞:“他狗日敢,他要是欺负了花如屏,我就直接拿铡面刀把他切了。就像包公铡陈世美,还用狗头铡。大卸八块,全剁了喂狗,喂一村的狗,你信不?他敢!他敢!”说着,失态地在桌上狠狠砸了一拳。因为客人太多,桌子都是临时摆在道沿上的,四条腿只有两条半管事,因而,一拳端直就把桌子砸翻在地了。两碗还没吃完的粉汤羊血,全泼在安北斗的头上、脖子上、肚子上。长长的被辣椒油浸红的粉丝,蛛网一样把安北斗的脸面和身上都缠绕起来。几十位吃客唰地把眼球投射过来,安北斗胡乱在脸上挖抓一把,就欲追赶已离开的温如风。
“哎哎哎,还没结账你就跑!”
“是你组织主动找的我,不是我找的组织,莫非还要人民群众给组织买单不成,你歇倒!”温如风已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安北斗虽然被杨艳梅和安妮的消息刺得肝痛,但反戈一击,让温如风一下乱了阵脚,他又有点暗自得意。结完账,赶回饭店时,发现温如风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剧场大概是散戏了,窗外有人在哼唱《捉放曹》的戏词:
一轮明月照窗下,
陈宫心内乱如麻……
两人都各自躺在床上再没说话。安北斗心乱如麻地想着温如风跟踪杨艳梅的细节。而温如风也心乱如麻地在想着文化站与村委会的一墙之隔。
安北斗算了一下,他已出来快一个月了,在找温如风的同时,也试图找过杨艳梅和安妮的住处,但毫无结果。西京毕竟是太大了。
温如风一掐算,他出来整整一个月。出来时身上只拿了一百元,现在裤衩里却缝了八百多。要不是安北斗给他敲响了如此沉重的警钟,他在这个城市绝对是可以驻扎下去的。可这该死的一墙之隔,让他的持久战不能不又一次中途夭折。
第二天一早,他就乖乖地跟安北斗回去了。
73 冬至
那夜发大水后,温如风的不辞而别,气得他丈人爹花存根骂了好几天:“瞎子掂毡胡扑哩!你一个鸡巴推磨压面的,跟人家孙铁锤较的啥劲?人家是啥人?镇上干部见了都要打尿战哩,你算个萝卜!人家拔根毛,都能把你活活吊死了,你还寻钢丝绳朝自家脖项上套呢。早知是这号货,我能把女儿给他?呸!狗日已经跑惯了、跑野了,不跑就不得活命了!”花如屏的娘让他少骂两句,说这是在别人家,让人看笑话哩。花存根更起劲地嚷嚷:“笑话还没让人看够?一镇的人都拿屁股笑哩。他是把哪一口气争下了?把哪一件事告成了?哪怕告成一件也算数啊!可告得如今连房庄子都没了,成丧家狗了!花如屏,你自已看着办吧,我是过不了这种日子的。都是温存罐十趟八趟地跑,我们才过来给你们帮忙守摊子。现在摊子也没了,门户也快被龙王抬走了,我跟你娘得回老屋场,去过自已的日子了。你有本事就把他找回来安宁过,没本事了,就回来守活寡、等着改嫁吧!跟这号撒腿驴还有日子?只有乱子、雷子、炸子!”
花如屏哇哇哭起来,嫌她爹不该在这时说这样的话,她到哪里去找温如风,何况还拖着孩子。这阵儿,要家没家、要人没人的,遇事找谁商量去?她娘说屏说得有道理,不管咋,还得再帮着撑一撑。她爹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地数落了她娘一顿:“都是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臭娘儿们出的馊主意,连自家门都关了,跑到女婿这儿来奔日子,如今就奔成这样了。自家院子草长多深,却瘸腿驴一样窝蜷在人家房檐下,这叫日子?这叫花子!”
花如屏又是好说歹说,加上安北斗当时也反复相劝,才暂时住下了。紧接着,安北斗就找温如风去了。临走时花存根还特别交代了一句:“你见了温存罐给他说,再不回来安生过,就等着回来给一家人收尸吧!”
安北斗走后,安家开始也是以礼相待,但日子稍长一些,礼数少了,花家人就觉得哪儿都不对劲了。有些响动,似乎也是针对他们了。比如北斗他娘切菜重一些,或刮锅的铲声瘆人些,她爹娘就会对视一下,心领神会地直摇头。尤其是北斗他娘喂猪爱骂猪,并且还习惯用猪食瓢乱磕乱嚷:“猪脑壳东西,把蹄子都挤到槽里吃死你!喂着喂着还嫌不舒坦,不吃了拉倒,老娘还不伺候了!”这天中午,花存根果然是只吃一碗饭,就放下了。他是吃不得太多红苕,胃反酸。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在人家屋檐下,不舒坦。尽管安北斗是政府,住在这里也理直气壮,但本人又不在。这天晚上,他们还听见北斗他娘给他爹发脾气说:“亏了先人,一个大学生就干这样下作的事,你看个‘四人帮’、抓个特务也行啊,偏看了这么个没名堂的货。看把家里搅骚的,烦死了!”他爹让悄点声,他娘偏喊:“这是亏了你安家八辈祖宗,知道不?”他爹就咳得扯不上气来,他娘唠叨着又给捶了半天背。捶背的时候,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夹枪带棒着。花家人就越听越不好受起来。
也就在这时,镇上突然通知花如屏朝文化站搬,大家先是眼前一亮。
可文化站就一间半早已废弃的老保管室,花如屏是知道的。她还嘟哝了一句:“那能住人?”她爹说:“你懂个啥,公家的,哪怕是一个烂牛圈,先占住再说。占住就有价可熬。住在这里算咋回事?你想想,不管把谁弄到你家里,像垢圿一样粘在身上,洗不掉的搓不利,你好过?加紧搬,小心过了这村还没这店了。”
老保管室由于年久失修,不仅外面脱皮跌瓦的,里面也霉变得半截墙都是盐霜。牛子眼(打墙时留下的墙板穿杠洞)到处都是,并且墙体还有裂缝。他们进去时,几窝老鼠正在地下和梁上仓皇逃窜,对于久违的惊扰,还有些深感不解与愤然。进门的地方的确有两个烂了门扇的书柜,地上还码了几摞书。说挡住脚的都已拉出去烧了。另外还堆放了不少杂物,有些是大炼钢铁时留下的废铁饼、老风箱;还有早年分离麦粒与糠皮的木风扇;再就是犁铧、地耙和学大寨时留下的钢钎、铁锤、龙须草绳等。花存根让把腐烂的木头、竹器、草绳全扔了出去,而把铁器都留着。虽说已派不上用场,可毕竟是破铜烂铁。保管室分内外间,外面大里面小。里面自然是紧称些,花存根硬让女儿和外孙住。老两口就在外面与杂物为伍。老鳖滩的家具没有搬,因为连阴雨季基本过去,再涨水的可能性不大。他们只是把当紧的带在身边,其余的还都在“岛”上锁着。
花如屏觉得把日子过成这样,尤其对不住爹娘。他们的床,竟然是一个耙地的老木框,下面是生锈的耙齿,撑在几块废铁饼上。而上面的“床板”,居然是一排过去抬石头用的木杠。她娘错来错去才勉强在放平的杠子上,铺些麦秸,然后打开垫褥,才算有了床形。一切看上去都太凑合,不像长远过日子的样子。可她爹自进了这个歪歪斜斜的大门,不仅脾气好起来,而且还显出几分得意了,说好着呢,娃呀,这就算拿到硬把柄了,他要让出去,就得给个说辞。在人家安家住着算咋回事?然后她爹又吭哧吭哧在室外搭建了个灶房,占地几乎也是一间半房那么大。她娘还埋怨说:“几口人吃饭,你是准备让都来咥大食堂啊?”她爹一笑说:“再嫑瓜了,能占多大就占多大,占下回头就有话可说了。”紧接着,他又挖了个茅厕,也是一间半房那么大,外孙有时还在里面滚起了铁环。一家人就这样安顿下来。而且她爹还让把压面机和吊面架子也都搬了过来。保管室前边是大道场,过去看电影、看戏,邻近几个村的人来都能坐下。她爹是希望通过压面的坛场,把地界占得越大越好。
就在他们安顿了家,并开张压面时,村委会办公室也大拆大卸、大装大修起来。有一天,竟然还搬来一个席梦思,从门口朝进抬时,骆存驼和磨存凳一人起范儿朝上摔着躺了一下,弹起一两尺高。没过几天,孙铁锤就住进去了,说是什么大爆破临时指挥部。而这个办公室与老保管室的确是一墙之隔。很快,孙铁锤就老要找花如屏去谈话了。
花如屏自孙铁锤这次回来见她第一面,就觉得眼神不对劲。可她始终没给他好脸。毕竟自已老汉跟他把脸撕破了,撕破就按撕破的来,反倒有一种安全感。孙铁锤占了哪家的媳妇,包括黄花闺女,还有他爹孙存盆当初都吃了谁的“豆腐”、睡过谁家炕、钻过谁家苞谷地,村里人都一清二楚。过去还常嘀咕。自打砸石头、淘河沙有了红利后,就没人再敢说了。据说还有人朝人家怀里扑呢。都是忌惮着他老婆刘兰香,要不是这女人整天胡
浪骂,甚至端直上门去揪头发、拿剪子乱戳,闹得你死我活的,兴许还更乱些。可她花如屏不怕,因为温如风已经跟他做了死对头,她甚至还有点暗自庆幸。但这次不一样了,尤其是住着仅一墙之隔,温如风又不在,她就觉得安全感也不存在了。孙铁锤见了她,不仅变得讪皮搭脸起来,而且笑得就跟亲人一般,让你也无法用仇人的目光去回对。何况老保管室这次的确是孙铁锤让住进来的。并且她爹那么过分地占道场、盖灶房、修茅厕,孙铁锤也没表示任何反对。孙还给她儿子温顺丰大白兔奶糖、酒心巧克力、曲奇饼干啥的……都是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她不让儿子吃,可温顺丰已经把糖嚼碎、把巧克力和饼干都吞到肚里,嘴里只留下一口酒气了。然后,孙铁锤就要她过去谈话。她不去,孙铁锤说:“吃不了你!我就是跟你谈谈存罐的情况,麻烦大着呢,难道你不想知道?”
花如屏被“麻烦大着呢”这几个字吓坏了。人出去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她心里早就不安了。加上她爹见天咒骂,她也觉得不吉利。何况这几天中午眼皮一个劲地跳。俗话说:早跳喜,晚跳财,中午跳了有打挨。她就怕温如风在外面又挨黑打、遭不幸。孙铁锤撂出这话来,让她六神无主了好半晌,觉得无论如何都是要去打听一下的。她也听说这家伙见了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生扑上去了。跟他爹一个毛病,把人家有的女人,正在灶门洞烧火做饭呢,都能压在柴火堆上收拾了。收拾完,还要顺手把锅里煮的好东西捞一疙瘩,撂到嘴里嚼着哼着才离开。她挨磨来,挨磨去,最后找了一条背娃的布带子,把裤腰缠了又缠,还打了个死结,才慢慢磨叽到办公室门口。她没敢进去。是孙铁锤一再让进,她才把一只脚踩进门里,一只别在门外,一旦有情况,拔腿就能跑。孙铁锤一笑说:“你以为你还是黄花闺女,啥稀罕物件是吧?老子洋货见多了,啥样的都有,还缺你这一口土腥。想知道了进来,不想知道了走人,我这儿不需要看门的。”嘴上这样说,但他脸上还是洋溢着很热络的表情,“来,进来些,进来些,进来些,吃不了你!”
为了打听到男人下落,她不得不铤而走险,又朝里挪了挪,孙铁锤就站起来朝门口走。
“不准关门!”她喊。
“掩一下,也是为你好么。”
她还真不愿让人看见她进了办公室呢。
可孙铁锤不是要掩一下,就是要闩门。村里好多人都知道,孙家父子干这事,连一句多余话都没有。大概是觉得办这事何须啰唆吧。她急忙要夺路而逃,可他已经把门碰上,要生扑了。她想一下从他腋下钻过去,谁知恰恰被他搂了个正着。他的一只手端直就朝她裤腰上插,可咋都塞不进去。“你还捆得个紧,就是拔了萝卜窟窿在的事么,看你还折了啥?”裤腰解不开,急得他在外边就挖抓开了。这时,她已使出浑身力气够着要咬人了。孙铁锤上下开弓,又把她的胸脯美美揪了几把:“还这紧揪的……哎哟!”她把他的爪子到底还是狠狠咬了一口,他一下就痛得歪了下去,她立马拉开门跑了。
孙铁锤还在后边喊:“你个骚货,不想知道男人是死是活吗?”
“你敢把他弄死,我就把你弄死!”
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她就喷出这样一句话来,把孙铁锤在门口都吓愣神了。然后,她一溜烟跑回文化站去了。
回到房里,她也没跟爹娘说这事,觉得自已能解决的,就不需要给人说,说了反倒麻烦。何况她爹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有时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孙铁锤被花如屏狠咬一口后,偏是越发有了占有的欲望。见了鬼了,把这么个女人都降不番?想想搂在怀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以及强烈反抗的“小钢炮”秉性,就让他越发有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进取心。他本来是想把事情克里马擦一办,就回省城去。办公室装修得再好,跟五星级酒店还是没法比。但现在他的魂让这个女人勾住了。白天有时见她踮脚朝面架子上吊面,他能在窗户前站好半天,那乳房、那腰肢、那屁股、那细腿、那脚踝,哪里哪里他都想动一下。他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渴望与信心,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何况温疯子常年在外,看她能熬多久。
他一边在等着拿下这个女人,一边也真是在指挥搞大爆破。所谓指挥,就是过问过问进度,工程由省城一家勘察设计院在完成。人家来了好多专家和技术员,村里只负责把吃住行安排好就是。到现在他连完整的叫法都说不全,又是打洞、又是控制、又是爆破的,总之,按专家的说法,就像按摩一样,给整个大山松松筋骨,山石就化整为零了。并且爆破时表面会十分平静,如同身子骨扭动一下便彻底瘫痪下来,连一公里外的人家都不用撤离。再然后,把石头拉下来砸成鸽子蛋、鸡蛋、鸭蛋、鹅蛋,就拉去变现了。如果这次爆破成功,几乎轻轻松松就把几十公里路程的铺轨石料备下了。
爆破有人忙活,他要忙的主要是尽快拿下花如屏。糟糕的是,花如屏她爹花存根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似乎把女儿也防着。他能感到,花如屏还是很想知道男人下落的。尽管他也不知道。侄儿孙仕廉在电话里还问过几次,让他要把精力放在找人上,他嘴里应承着,心里却觉得大可不必。怕温疯子,倒是怕出鬼来了。那就是只虱子,是只蚂蚁,看还能把地球钻个窟窿不成。花如屏总有熬不住的时候,他就利用她急切想知道男人下落的心理,一天天守株待兔着。
终于,是花如屏自已觍着脸又来打问了。这次他是先让狗剩买了药,准备让她喝了自已朝床上躺去。过程真是太漫长了,不过他终于等到了。她又一次被诓到办公室。可惜的是,这女人精明得绝对超过猴子,任他如何巧舌如簧,甚至亲自品尝,她都没动那个他说只有中央领导一年一人才能喝上一二两的极品乌龙茶。当她怎么都打听不到结果,准备离开时,肉体欲望让他再也无法克制暴力的捕获,他甚至抄起一把水果刀,直抵她的咽喉了。谁知花如屏动作比他快十倍地从裤兜里拔出一把剪刀来,嗖地一下亮在他狼一样放着绿光的眼前。他大概平生第一次遇见这样强烈的反抗,就一下把手松开了。“哎哎哎,你想咋?你想咋?”“不想咋!”花如屏仍然没有用恼怒的表情,而是微笑着从房里退出去了。
这个臭婆娘!没见过,真的没见过。简直是个怪物!
再然后,温如风就被安北斗找回来了。
安北斗这个蠢货,也不称称自已是几斤几两,回来竟然还找他谈了一次话。他连坐都没让,还是安北斗自已一屁股塌到凳子上的。他仰躺在摇摇椅上,扑朔着家里的一只肥猫,一副待搭不理的样子。安北斗先开口说:“哎铁锤,咱们是老同学……”
还没等安北斗说完,他就一顿数落起来:“谁跟你是老同学?老同学屁股还能长得歪成这?”
“我屁股咋长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