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衣……衣裳……”温如风朝床上指了指。

“我帮她穿,行不?”

温如风直摇头,还是想起身。

“你不能动,有危险。头部是什么情况说不清楚,必须先平躺着。”

温如风又试着动了动,也果然是浑身不听使唤,就无奈地安定下来。

他看了看房梁塌陷的情况,又处理了一下隐患,就说:“都别动,我找人去。”

“北……北斗,帮……帮她穿上!”

温如风在说这话时,明显传递出一种巨大的信任,当然,也是一种无奈。大概是听他要找人来救援,才觉得不得不如此吧。不过,温如风要求他把手电熄了再穿。他就只好把手电关了。他刚摸索着给花如屏穿上一只袖子,就听温如风喊:“手电!”大概是又想让有光亮。他就又把手电打开了。可刚一开,温又喊:“别别……”他就又摁灭了。黑暗中,他给她穿上了另一只袖子。摸索着,又怕胡乱碰着什么,自是穿得有点慢。花如屏个头娇小,可这阵儿却显得特别沉重,穿衣服又不得不抱起身子。那股被一村人说得神乎其神的女人味儿,让他突然也有点呼吸困难了。“开手电!”温如风这一声叫得很急促。吓得他正摸索着在她胸前扣纽扣的手,一下甩到炕沿上,刚好碰上一块碎瓦,疼得直钻心。当他打开手电时,见手背都流血了。温如风百般无奈地说:“把……把手电……给我。”他似乎有点受到侮辱一般,说:“不穿了,等待救援吧!”就要朝门外走。温如风叫住了他:“……穿!”态度很坚定。但他到底还是把手电筒递给了温。这货将手电筒照向另一方,只隐隐糊糊给炕上反打出一点似有似无的光线来。他快速给她扣上两颗关键纽扣,勉强束缚住里边的蓬勃。然后他扭过身子,摸索着给她穿裤子。他看见,温如风的眼睛跟死鱼一样,紧紧盯着他的手。实在不是故意,他的手怎么也无法绕开那些不该触碰的地方,因为眼睛只能盯在地面已被打翻的夜壶上。这货真会享受,夜壶就伺候在炕头。不过老夜壶的长咀,已被摔成两截,像是乌龟的头颈,被生生剁成两段,软蔫在那里再也没了伸缩能力。他终于把她的裤子穿上了。温如风这个鸡贼,还极不信任地中途灭过两次灯,不过每次都超不过一秒钟。那是在关键时刻制造黑暗,也是在不断发出他要不定时进行抽检的警示。他都想狠命踹这货几脚,救他们的命,也是要防你几手的。他再次朝门外走去,说是找救援。温如风喊叫让给他也穿上。他没好气地说:“你穿啥,没人愿看你。浑身汗毛长得比穿了毛衣毛裤都厚,也不冷,等着吧!”说完抓过手电筒就走。

花如屏终于喊出声了:“娃……保管室……还有他姥爷……姥姥……”

两口都再次朝起挣扎着。

“都别动,我立马去。你们躺好就有救。”他急忙朝外边跑去。

遮天蔽月的浓烟,渐渐有些消散。只听满村都在哭号、喊叫。派出所的几个半导体喇叭,也在不同的地方刺耳地发着声,还有枪声,这让他很是震惊。远远近近赶来的汽车、拖拉机、摩托车都亮着灯,使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暗夜,发出了斑驳而杂乱的救亡光束。

安北斗从“孤岛”塌陷的程度,推测全村的受灾情况。尽管对村子了如指掌,但这阵儿,一切还是难以预料。死人是肯定的。他打小就听村里长者说,猫头鹰只要连住叫几晚上,一般都会叫走一个。尽管他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但这只金色猫头鹰过于反常的表现,还是让他越想越觉得天地间有灵物存在。据说最近一些老人端坐家中,都怕头上掉下瓦片来。就是这只猫头鹰叫来的。他们相互扳指头数来数去,尽量把自已排除在外地朝他爹头上算。还有阴阳先生说一半留一半地神叨:“老安立冬前后最好不要朝东南方走、不要上坡、不要搬东西,也不要弯腰扫地。”这话早已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娘也听说过。他爹就几乎被禁足在家,连扫帚都不让摸。没想到,裹尸布是从勺把山上扔下来了,他爹倒是安然无恙着。

他打着越来越昏黄的手电,电量已耗得有时要拍几下才能发点弱光。不过总算赶到村委会道场上了。一些受伤的人,正在朝这里集中。镇卫生院的几个人也赶到了。他急忙找到牛书记,让派一个医生上孤岛抢救温如风两口子,说伤势比较重。牛栏山就安排一个副院长带人去了。他正要朝文化站跑,牛书记说,温如风他丈人爹、丈母娘,还有儿子,都在办公室安顿下了。他急忙跑进去一看,花存根一条腿肿得水桶粗,一个护土正在处理。花如屏她娘估计是脑震荡,这会儿昏昏沉沉趴在床边说胡话、喊女儿。温顺丰紧抱姥姥大腿哭着要娘。他急忙安慰说,都好着呢,他刚从老鳖滩过来。花如屏她娘听到这话,才软溜下去,像是撑完了最后一点气力。

牛栏山在接待着一批又一批受伤者,自已浑身上下也糊满了血迹。面对哭号者,他在一遍遍安慰:“我是镇上书记牛栏山,就叫我老牛好了!镇上干部都在这里,大家不要怕,县上医生也正在朝这边赶。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抢救大家的。都先就地躺下,能包扎的立即包扎!伤轻些的都相互帮帮忙!”

安北斗叫了一个手电筒特别亮的人,让跟他走。牛栏山问去哪里。他说去爆炸点附近看看,那里有几户人家。打手电筒的有点不愿去,害怕再爆炸,这阵儿都传得神乎其神的,说可能还有好多药没炸完呢。有人头上还扣着簸箕、木瓢,顶着锅盖、砧板。安北斗把自已的手电塞给那人,夺过他亮晃晃的手电筒就跑进黑幕中了。

越朝勺把山附近走,地上的石头越大,路也完全没有了。但他听见了老何拿半导体的喊话声:“还有人没有?我是派出所老何,有人了吱个声!”这让他大胆起来,急忙朝何首魁发声的方向靠。眼看灯光在那里晃动,想走到跟前却很费神。

安北斗首先看见了他表舅的家,已成了瓦渣滩。他喊了半天表舅、表舅娘,瓦渣下毫无声息。他用手电照了一下四周,发现连猪圈里的一头母猪,都砸得血肉模糊。他想表舅和表舅娘肯定完了。他打小爱上勺把山玩,表舅家离山根最近,因此,常常从山上下来,就在表舅家混饱了肚子才回家。表舅娘的陪嫁箱子里,总是藏着好吃的,平常用铜锁锁着,只有他来了才打开。里面不是能拿出冰糖,就是能拿出饼干来,让他吃得一辈子也忘不了人间还有这等美味。表舅娘说:“好好念书,将来有你吃不完的好东西!”他觉得自已能考上大学,与表舅娘那口陪嫁箱子有极大关系。表舅娘不生,表舅一直想离婚重找,但也就是说说,两人还过着。养了一头母猪,倒是生得欢实,一窝有时能下十七八个崽,日子倒不愁。两人年龄越来越大,农村人又不经老,就显出孤独相来,村里人都瞧不起。也只有他一两个月能来一趟。有时忙了,甚至三四个月才看一次。每看一次,表舅和表舅娘都要对一村人说半天:北斗又来看我们了!叫娃嫑买东西,一来就买一河滩!我们老了也不怕,有北斗呢!安北斗突然眼泪欻欻地涌流出来。“表舅!表舅娘!”他在他们平常睡觉的地方努力推动、掀翻开石头,双手都抠出了血,才终于扒出椽梁下两颗已失去形状的头颅。他长长跪在地上,难以言说心中痛切地大哭起来。

很快,何首魁带人也赶过来了,帮着把两具尸体翻了出来。安北斗又看见了那口已碎成木屑的红漆箱子。箱子里有多半盒水晶饼,还有一些回民坊上的蜜枣、绿豆糕。那是他上次去找温如风,回来给他们带的礼物,到现在还没舍得吃完。听说他们吃时,是要坐在大门口,看着有人路过,才一点点捏进嘴里朝化地抿。安北斗突然觉得今生对二老的情分填得太少,人就撒手而去了。他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和牵挂。听娘说,其实这房表亲很远很远,是他们自已攀上的。但在他的童年,这房表亲却很近很近。连杀了猪,把猪心和猪尾巴也是要留给他的,知道他最爱吃。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对真正牵挂自已,也让自已牵挂的人。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来。

他跟着何首魁上了勺把山爆炸点。山石崩裂、峭壁倾倒、断崖残峰、险不可攀。一只“虎腿”带那截“胯骨”,完全变成了一摊仍在继续垮塌的乱坟场。推土机和装载机,都被挤压与撕碎在岩石的缝隙中。安北斗借晨光拍下了一组惊险异常的照片。当从石头的乱坟场转向村落时,天已渐渐大亮,真是满目狼藉、惨不忍睹。他都不忍心按下快门,拍下自已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庄。但他还是咔咔嚓嚓拍个不住,他要记录下这万劫不复的悲惨时刻。并且一边拍,一边泪如雨下,甚至无法再聚焦那变得不可相认的一切。

这时,村头警笛声、救护车声再次集群式鸣叫起来,一下涌来几十辆。是县上救援队到了。

“弄

的,才来!”何首魁嘟哝了一声。

78 年关

其实县上第一批人是凌晨四点多到的,但出行匆忙,也想不到事故的严重程度,加上半夜通知人困难,就只来了几个处理应急事故的值班人员和一辆救护车。直到进入现场,发现事态超乎想象,才直接叫醒了武书记和县长,让他们紧急动员各机关,火速派车来救援。武东风就亲自带着车队赶过来了。

武东风一到现场,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先把当夜值班主任痛批一顿,嫌报告不及时。主任解释说:“镇上只说发生了特大爆炸事故,严重程度一时说不清楚。”武东风甚至气得喊了一声:“滚!”那主任龟得跟孙子一样,既不敢滚,也不敢吱声地紧随其后,浑身连冻带吓,颤抖得有点撑不住肚圆腰粗臀厚腿短的身子骨。

公安上第一批赶到的,已被何首魁安排着拉起了警戒线。随后县局和邻镇派出所也来了车辆和警员,分散在各个区域,一是防止抢劫偷盗;二是靠近爆炸点搜救伤员。这一夜实在是太黑暗、太混乱了。直到早晨九点多,才基本搞清伤亡情况:死亡五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近百人。救护车、警车和一些民用车,将重伤员一律送往县医院。而部分轻伤员全部摆在了镇政府和卫生院里。

这个结果,比何首魁和牛栏山预想的还好一些。以他们当时的估计,可能会更加严重。好在爆炸发生在凌晨一点,又是大冬天,挖石山、砸石子、淘河沙的人,也都冻得受不住,回家睡了。被砸死者,基本属于房屋倒塌的次生受害者。除了安北斗他表舅和表舅娘绝户外,还有两家靠得近的,一家死了一个人,其余都是重伤号。在公安勘查现场时,又分析一个开装载机的司机肯定是不在了,也不可能找到骨殖,因为连十几吨重的机械,都粉身碎骨了。

当时现场有两台装载机,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工。可其中一台的司机叫吕存贵,突然拉肚子,软塌得想回去躺一会儿再来。结果回家打了一缸子冰糖水,说补补身子,才吹着喝了一口,爆炸声就把他掀翻在地了。一大缸子滚烫的水倒在脸上,用手一抹,竟然抹下一块皮来,但命保住了。此后,这人就被传得神乎其神,虽没了脸皮,却是命大富贵之人。他甚至从此改行算命,成了“吕神算”“吕半仙”。尤其是“存贵”二字,简直是得到了活灵活现的现实版演义。一时间,他竟声名鹊起,成了许多显赫人物的座上宾。当然,也多有失算的时候。尽管如此,高接远送,以致头等舱出省、进京的机会也不老少。并且身边总簇拥着几个中年妇女。他随手画个符,或用毛笔写个福禄财寿(“禄”和繁体“寿”字还常写错),有时也“难得糊涂”“道法自然”一番,顿时,围观者就眉飞色舞地鼓起掌来。墨迹未干,也都以数千数万元不等的价格,被“钱多,人傻,速来”者一抢而空。总之,在天灾人祸包括战争、瘟疫面前,死了就净白死了;活下来的,往往能获得超过人生预期难以想象之数倍的意外收成,这大概就是命运了。

单说那晚还有一个骑自行车,半夜急急慌慌路过北斗村的奔丧者,也被炸飞出几十丈远,大半截都被埋进了河沙里。总体亡者就是六人了。一些人虽保住了命,却锯了胳膊锯了腿。比如温如风的丈人爹花存根,右腿就被连根截断,从此只剩一条腿。

那天武东风现场处理完伤员运送和无家可归者的临时安顿,就回到镇上召开了紧急会议。

事件的主角孙铁锤从省城也赶了回来。

洞室松动大爆破的专家组,都悉数到场。

省市两级公安与有关方面负责人,在查看完现场后,汇聚一处,研判事故原因。

县公安局局长已暗中发布命令,严密监视爆破组所有专家和孙铁锤等相关人员,不许走出政府大院一步。

北斗镇从来还没见过这么严肃的阵仗,光警车就停了几十辆。荷枪实弹的警察和防爆人员头戴钢盔,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更有远远近近迅速聚集起来的人群,又在警戒线外,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

连安北斗这一级干部,都只能在廊下伺候,不得靠近会议室半步。

会议由武东风主持,首先听取爆破专家组的汇报。

那位踌躇满志的首席设计专家,一夜之间,几乎须发全白。说话也再没有了当初爱用的“这是科学”“那是很高级的爆破技术,不是你们打眼放炮”之类的鄙夷辞令。他在反复陈述当初的设计思路、爆破结果。但有三点十分关键:一是任何此类技术爆破,都不排除有个别洞室没有引爆的危险;二是他们反复交代过施工方,务必给山体灌足水,让可能未引爆的炸药失效后再行施工;三是决不能在顶端乱采乱挖,必须从外立面进行渐进式作业,以防意外事故发生。

按照设计专家的说法,责任就完全在施工方了。还没等他说完,孙铁锤就抢过了话筒:“陈大才,你放屁!”直到这时,好多人才知道总工叫陈大才。这一声“放屁”,几乎被扩音器放大得震耳欲聋。“要是没炸完,你们能激动得又是拥抱,又是自家鼓掌喝彩的?要是没炸完,我花那么多钱在县上搞庆功宴,你们能喝得疯疯癫癫,自个儿碰杯说这回是创造了他娘的啥子奇迹?你那天‘令狐冲(一种酒的喝法:拎壶冲)’了一斤多,是不是事实?还有人给你奓大拇指,说你凭这个项目就能稳拿啥子‘偷公(突出贡献)专家’,有这话没有?你说让给山上灌水,我们灌了;你说让从外立面开采,我们也采了;出了事,你们精尻子坐泥浆一出溜八丈远。世上哪有这等便宜好事,让你们光屁股上金山含了、背了、抱了、搂了,还连尻渠子也夹上几疙瘩走,走不成!六条鬼魂要你们拿命来!”

大家听着孙铁锤这一番回击也确实狠。

只见那位头发似乎还在继续变白的陈工,连手中的笔都有些握不住,又颤颤巍巍地说了几句话:“孙总说的部分是事实。我们,不,是我个人,的确高估了爆破结果。鼓掌、拥抱、祝贺、碰杯……都缺乏科学精神、严谨态度……可能给施工方造成了错觉。但我需要最后补充的是,我们要求的灌水量和间歇时间……你们都没做到。”

“放你的猪屁!”孙铁锤又吼叫起来。

武东风说:“让陈工把话讲完。”

陈大才才接着说:“你们……怎么能……把十几吨重的装载机开上顶端作业,这是大忌……”

孙铁锤再次抢过话筒,又李逵骂阵般地口水四溅起来:“陈大才,你这是放驴屁,放毒蛇屁,红口白牙、疯狗乱咬!我给你钱是让你来杀人放火的?没这个金刚钻,为啥要揽这个瓷器活儿?像你们这号没

本事的害人精,就该枪毙,该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你再乱说,小心老子掌你的x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