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斗也觉得有点过分,急忙道歉说:“我踏失脚了,对不起!”
“你明明是想一下把我碰死在道沿上,你解脱了,还弄个啥子奋不顾身、英勇搏斗的名声,我呸!”他又唾了一口,不过这一口没唾在安北斗身上,而是唾在了地上,恨得就想把地砸个坑。他看见这口痰也是带血的。
安北斗又回了一声:“对不起!”但始终没有松手。
“你放开!”他用胳膊狠劲筛了一下,“你有病吧,死抓着我?有本事咋不把你老婆抓回去,就在这个城里,让别人拐带跑了,羞先人呢,把我抓回去算啥本事!”
这句话反倒激得安北斗想再揍他一顿,但忍住了,就那么一把死死地抓着。过路人看着两个男人如此纠缠,觉得有戏,就聚过来看热闹。
温如风先是用手一摸,发现了那颗缺损的门牙:“安北斗,你看我牙。给我赔牙!还是门牙!”他用手扯开嘴唇让他看。
安北斗一瞧,果然是一颗门牙有了绿豆颗大的破损,还有点破相了。这时人越聚越多,他就说:“走,咱们到一边说去。”
温如风还来劲了:“就这儿说。这儿路宽,人多,让众人都看看,这就是政府,公然实施暴力,企图结果一个平头百姓的性命呢。”
“咋的个事?”果然有个头刮得锃光瓦亮的人路见不平,出面干涉了。西京这种人可不少,弄啥都不嫌事大:“明明是打的事么,一个劲说
呢!”都喜欢看打架。还爱把事朝乱包地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他的是非标准处置了再说。
安北斗急忙说:“没事,都是兄弟,我们说说就过去了。”
“谁跟你是兄弟?”温如风还在较劲。
“那就打么,啥事靠说能说展脱了?”路人甲说。
“报警!打110。”路人乙说。
“打啥110,咱就是110么。说,咋的个事?”那光头撸起袖子,有点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意思了。
温如风心虚,倒不怕光头出手,主要是听到有人张罗要报警,就慌神了,低声对他说:“咱找地方说,走。”
安北斗乘势放松了扭住的胳膊,还表示很亲热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说:“没事,真的没事。”他也有点害怕那光头。光头的愤恨明显是冲着他安北斗脑门的。他急忙拉住温如风,从人群中逃了出去。
都逃出包围圈了,还听光头在喊:“跑垂子呢嘛!看俩稼娃些!”
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到了环城公园的暗区,在一个斜土坡上坐了下来。坐下后安北斗才发现,这不就是上次他们来过的地方吗?也正是在这里听见秦腔剧院几个唱戏的议论,说有重要领导要去看戏,然后就上演了那一幕。
而温如风对这个地方是再熟悉不过了。其实最近他就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希望再能逮到类似的信息,杀个回马枪。因为那天在剧场听人议论说,就是他递给告状信的那个领导特别喜欢秦腔,有时不给任何人打招呼,就领着夫人自已买票看戏来了。他觉得上次告状,没有结果,一定是哪个环节有人捣鬼,他想重来一次。谁知半个多月过去,再没逮住机会。不过他有耐心守株待兔。更重要的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猫着,死不露头,就会有一批人活不安生。让他们着急上火胡扑乱找去吧,都是活该!从半棵树起,就没有一次能处理到他心上。相反,孙铁锤还越来越嚣张了。而他竟成了“刁民”“疯子”“缠访专业户”。连昔日那么欣赏女婿的老丈人,也越来越把他当成败家的祸根了。花如屏也没有过去那么坚定地支持自已了。往常每临出门,又是烙油馅锅盔,又是偷着塞钱的,现在也让他认卯算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不出这口恶气,就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活成鬼了。谁不愿意过“白天挣金银,晚上搂花屏(村里流言)”的好日子?可搂不成啊!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挑战,那不仅是面子上的事,更是里子上的事。花如屏就知道他越来越不行了,还安慰他。可越安慰越不行。他就越发地感到羞耻、憋屈、无能。告状,已成为他无可选择的一条挽回尊严之路了。
人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出门时间长了,也有无尽的乐趣。他从十三四岁开始,就几乎是每天一早五点起身,晚上十一二点才躺下。即使念书那阵儿,也是家里一个全劳力。娘死后,他就更是忙了田间地畔,再忙水磨、压面的车轱辘生计。妹子是他亲手养大嫁给了秤存星,现在都落脚深圳了,听说还混得不错。他一直想去看看呢,又觉得自已如今这个鬼样子,去了丢妹子的脸。他们能过好,他也就给死去的爹娘有了交代。他现在肩上的责任就是花如屏和儿子温顺丰了。多好的日子呀,只要舍得起早贪黑、出力流汗,钱自已就长脚来了。他和花如屏常年给脑壳上包着头巾,半截脸捂着帕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奔日头,可奔不成了么!这一出来,晚上睡得早,早上起来还能跑到护城河岸拉一阵二胡,也渐渐习惯了。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后来发现,比他拉得至少差二里半的有的是,并且还整得摇头晃脑的,他也就放心胆大地又是“快弓”《赛马》又是《二泉映月》了。有时还能博得一群晨练老太太的喝彩。还有一件让他感到老想偷着乐的事是,戏园子常年搞“天天有秦腔”演出活动,并且每天给农民工赠券,只要凭身份证排队就能领到。今晚是《捉放曹》,他把票早已抓到手了。只说寒露,撒黑时先给爹娘和祖宗烧点纸钱,送罢“寒衣”就去看戏。谁知他嘴里正禀告着买羽绒服比老棉裤老棉袄穿着暖和时,就被安北斗这具死尸,一下扑倒在地了。这个砍脑壳死的货,平常看着也不咋野蛮,扑下来却跟山墙倒塌了一般劈头盖脑,差点没把他牺牲在道沿上。不过心里骂是骂,也急着想见他一面,打听一下家里的消息。你安北斗既然代表政府“联络、协调、服务”我,住在你家吃在你家,也属正当,且也放心。可放心是放心,毕竟得不到任何音信,还是让他有些着急乱慌的。没想到,他倒自家找上门了。
“找我死呀?!”
“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
“安北斗,你可是政府,咒人民群众死,是可以告你的。”
“告去,我就咒你了。没把我害死,一辈子就守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
“你又污蔑人民群众是歪脖子树。”
“你就是一棵歪脖子树,咋了?我就污蔑你了,快告去!”
温如风扑哧一笑:“我告你欻呀,还不够跑路钱。人咋样了?还在你家吗?”
“啥人?”
“我老婆娃,啥人。”
“凭啥老待在我家,欠你的?”
“你是政府专门指派联系我的桥梁纽带,我凭啥不住你家?”
“呀呸!”安北斗也学着啐了他一口,“我是看守,专看管你这个刁民、疯子的。”
“安北斗,想挨揍了不是?”
“你把我揍一下试试。”
“别人污蔑我是刁民、疯子,你也污蔑?”
“那你说你是啥?”
“我是受了村霸、村盖子、地头蛇欺压的老百姓!”
安北斗没话了。他朝远处看了看说:“那你这样老在外面跑着算咋回事?”
“我不跑,你能给我把房庄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你能找到那半棵树?你能把黑打我的人绳之以法?还有孙铁锤的牙花子塞到你嘴里,你能行?这么长时间了,不都是你在里面捣鼓来捣鼓去的,到头来,我上吊都快寻不着绳了,你还在哄我回去?回去能咋?指望你?蔫老汉盖花被子
不顶!”
“你在外面瞎跑就能顶事了?
“起码还有个指望。”
“有啥指望?”
“你嫑管。你是奸细,我也不可能给你说。”
“温如风,我看人家欺负你活该。”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不是奸细吗?”
“从上次你明里暗里帮我在戏园子告状这件事看,你也许是个摇摆分子。”
“去去去,你还得了能了。立马收拾跟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