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牡丹说:“大学生不大学生的,如今满地乱跑乱飞的都是,谁还在意这个了。何所长不也是啥子警校毕业的吗?找的还是土地婆。关键要看家境,看貌相。你说我给你找来的这几个,哪个还比城里的差了。城里人烫头,她们也烫了;城里人穿屁股快遮不住的裙子,她们也穿着;腿看上去肉嘟嘟的,比城里女人走路还稳实些。城里女人的腿现在都瘦得跟麻秆一样,风一刮就倒了。嫂子,我看第一天给你领来的那个黄花大闺女就最合窍,胸圆挺,屁股也大,坐胎绝对是块好料!娶媳妇不就是为坐胎生儿嘛!鼻梁低一点,我有办法。你们就别挑三拣四了。要不,我给你儿端直月亮地里耍大刀明砍去?”
“哎别别,这事得慢慢来。北斗的脾气你不知道,从小主意就正得很。”
“主意正,媳妇还让人撬了?”
气得安北斗当晚就回镇上去了。
其实他回镇上也还有别的事,就是那个砍他胳膊的人,媳妇抱着娃都来找好几趟了,扑通跪下,拉都拉不起,直央告道:“安主任,家里男人一塌火就完了。你无论如何要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呀!你要我咋都行哪安主任!求求你了,千万大人莫记小人过哇!”她男人现在关在派出所里,那的确是个蛮不讲理,且有点小刁钻的人。但一关起来,妻儿老小一大家的日子,也就真塌火了。要是家里不困难,他也不至于拿猪槽的事,闹得飞蛾扑火一般要亡命飞刀。
他想来想去,还是到派出所跑了一趟。
何首魁正坐在办公室,手蘸着嘴唇,一页一页翻看审讯口供。见他只哼了一声让坐,就继续把剩下几页朝完地翻。
“何所一天忙得很哪!”
“我都不知道现在人是咋了,不仅发财急得喉咙里能伸出爪子来,脾气也躁得鬼掸着一样,动不动就挥斧头抡砍刀的,啥后果都不计。你说我哪有那么多人手去抓?抓回来又朝哪儿关?”
也许是派出所,天天都面对这种事吧。在安北斗看来,倒没有他说的那么吓人,多数人毕竟还是安分守已在过日子。但各种欲望,也的确把山村角角落落都点燃烧旺了。他就随口问了一句:“那个砍了我一刀的朱存柜,你们咋弄的?”
何所说:“这还咋弄,故意伤害罪么,并且伤的是执行公务的国家工作人员,事实清楚,马上就移交检察院了。”
“能不能先不移交?”
“啥意思?”
“何所啊,你看是这样,我最近也翻来覆去地想,这家伙家里确实穷,无奈了,才想借铁路建筑工地的倒塌事故,讹两个钱。价钱商量不到一起,假文物又暴露了。铁路上人说话也太噌,他就顺手拿起柴刀乱砍。我是出面阻挡,应该算误伤。”
何所脸一黑:“误伤?你的意思不是故意伤害?那啥是故意伤害?他抡刀砍铁路上人,要不是你阻挡,铁路上人岂不招祸了?你这算奋不顾身,见义勇为,不幸中刀。故意伤害罪他朱存柜是逃不脱的。”
“何所,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放朱存柜一马算了。铁路上人我也叫到一起喝了酒,只要朱存柜再不捣蛋,他们也不深究了。刀伤的毕竟是我,我都让饶了,你还不高抬贵手一下?”
“北斗哇,人情是人情,法理是法理。现在这个社会治安状况,要再把朱存柜这样抄砍柴刀行凶的放过了,就有直接扛铡刀上来的。检察院和法院在量刑时,你可以陈述理由,但我这一关,已是铁板钉钉了!”
“啥都还没个伸缩性了?”
“这事就伸缩不成!”
他看何首魁脸越说越黑,也许是还有什么烦心事搅在一起了,明显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就起身走了。都出门了,他又回头说了一句:“何所,朱存柜毕竟是个小人物,你要摸,大小一起摸才算你硬邦!”
“啥意思?哎安北斗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他一边想,人物小了,的确什么也改变不了。连何黑脸平常看着跟他还不错,到了关键时刻,也是硬得跟盛夏的鼓皮一样,轻敲重敲,都嘭嘭直响。
眼看春季过去,连过渡都没有,就端直进入苦夏了。春季与苦夏的不同,在北斗村就是似乎所有树木草丛,都比春天大了一个型号,就像孩子进入了青春期。整个大山的裸露部分也越来越少。而以往夏季总会变得宽阔的河道,却在不断地干枯缩小着,加上淘沙船乱挖乱采,中间还隆起一道道晒出芒刺的沙梁来。鱼是彻底没有了。过去有人垂钓,有人撒网,有人用鱼篓子拦。他们放学时,也会一人拿一根铁丝,顺河道乱跑,随便就能抽打一长串泉鱼、麻鱼、桃花瓣鱼煎了打牙祭。现在连泥鳅都找不见了。那时满世界乱蹦的青蛙,有时多得简直人都无法下脚。这两年在蝌蚪期就遭遇了河床倾覆,部分逃生者发育成熟后,也只能跳到树林里鼓噪爱情风月去了。唯有蝉,在酷热难耐的中午和晚上,还无处不在地鼓噪得连破石锤的声音也难以掩盖。安北斗在焦躁地等待着上边的信息。温如风已几次打问处理结果,他嘴上说别急,但心里还是比蝉噪都更急迫地奏起了不安的立体交响。
温如风在苦等。
他也在苦等。
终于有一天,牛栏山把他叫去了。
牛书记没有急于说事,而是先泡茶,还给他找扇子。又把他已完全结痂的伤口,拉到亮处看了又看,担心留下疤痕。他还很轻松地说,又不是脸,留下就留下了,没事。“留下也是光荣的呀!”牛栏山把过程走了半天,才扯到正题上。原来是温如风告状的事处理意见下来了。不过没有文件,属电话传达。
牛书记先说:“只怕又要给你的工作增加难度哇!”
他没有接话。
牛书记接着说:“其实武书记从镇上走时,意见就有了。市上和省上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直接把手插到镇上来调查研究,那得多庞大的机构哇?当时武书记提的意见就三条:一是做好温的安抚工作;二是让孙主动赔礼道歉化解矛盾;三是在铁路建设上既不能有‘钉子户’,也不能有‘地头蛇’。你说武书记说的哪一条不对?省市批示也是这个意思。越朝上走,批示会更加笼统,有时甚至就是画个圈。批得太具体,一旦与事实有出入咋办?反正千批万批,最后落到我们头上,就都成丁是丁、卯是卯、刀是刀、锤是锤的实事了。温如风的安抚工作咋做?叫孙铁锤赔礼道歉谁去落实?如果温是‘钉子户’,就得拔掉,咋拔?如果孙是‘地头蛇’就得打击,谁打?听说孙铁锤好几天前就走了,一路扬言又抓什么新项目去了。一听说项目,所有人都会眼前一亮,谁敢阻挡?这不到头来还是咱们坐蜡嘛!镇上现在是一个萝卜几头切,一个人手几处使啊!弄来弄去,我反复考虑、班子也几经研究,这事……吭吭(他咳嗽了几声)还得你上手哇!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见,都知道你多次表态,再不沾手这事了,并且几任领导也都答应过。可镇上就这些人手,你不上,谁能上?上了又顶什么用?尤其是温如风,你不仅摸住了他的脾性,而且也能说上话,并且说话也管用啊!”
“别给我上二尺五。”
“北斗,这可不是二尺五啊!事实明摆到这里,你说谁还行?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我的意思还是你上,替镇上多担待一点,我心里是有数的,绝对有数!”说着牛栏山还把腔子拍得嗵嗵直响。
安北斗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处理结果他不是没想到,可总觉得,闹了这么大一场,孙铁锤总得给人家回个话吧?不仅没回,而且是气焰更加嚣张地一走了之。走那天,他是知道的,孙铁锤还满村满镇招摇了一番,说明这家伙提前就知道啥信息了。
让他安抚温如风,其实就是监视,他也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现在,他不仅没有推脱的意思,相反还愿意卷进来了。个中滋味,连他自已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这是一个苦夏,一开头就显出难熬的迹象,但他得去熬。
67 清风明月
安北斗没有如实回答温如风越来越急的逼问:“到底啥情况嘛?”
“还没下来。”
“怀个娃都快生了,这么个事咋就下不来呢?一旦连阴雨来了,这四周都挖空的院子,还不让龙王爷把我一家抬走了。”
“连阴雨来了有我在。龙王抬花嫂还有一说,抬你去干啥?吃肉,瘦得光杆杆;做活儿,龙王不咥面,只咥鱼鳖海怪;打牌,你不会;聊天,世上就数你无趣。好好推你的磨,压你的面吧!”安北斗故意说得很轻松,但心里已毛焦得生怕这货又斜斜着来了。
没主意了,他又跑到草老师庄上去了。其实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到庄上走一趟的,也解决不了啥问题,就是想跟草老师聊聊。他觉得整个北斗镇,还就草老师能聊出点啥来。连乡镇干部都只翻翻报纸,唯有草老师还在种田之余,光着脚丫子,躺在亭子里看厚厚的书。
今天草老师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拿着一本他帮着买的《缀百裘》,那里面全是折子戏。旁边还扣着《录鬼簿》,又全是整本戏。草老师一只脚在另一只脚背上狠劲搓着,痒痒得用起茧子的脚后跟,把另一只脚背都蹭出血印子来了,还在蹭。是无尽的蚊蚋把他包围着,扇子在赶,书也在拍,气得直
:“我是前辈子偷了你们的米面还是偷了油,这辈子要把我朝死地咬!”惹得安北斗哈哈大笑:“注定是偷了酒,闻见酒香就来了。”
“哎呀,今年夏天不知哪来这多蚊末子,你走到哪它围到哪,把人都能抬走。”
“那就回房里待着,别看书了呗。”
“你不懂,你师娘成天批批嘟嘟,那可是比蚊末子凶狠十倍呀!你知道苏东坡到朋友那里玩耍,见朋友妻子摔锅打灶的,写过这样两句取笑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吼’就指你师娘这号人哪。她最近跟我大闹别扭,看着人家入股砸石头分了红,眼皮子浅,嫌我不该没入。你说咱丰衣足食的日子,赶那热闹干啥?”
安北斗好奇地问:“不是说全村除了温如风和五保户外,全都入股了吗?”
草老师摇摇头说:“没有我。孙铁锤来找过,让我带个头,我说我就不赶那个热闹了。他看没有商量余地,最后说,那我就说你入了,这样好鼓动人些。我本来想制止的,可想了想,修铁路是大事,就由着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