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他给安北斗沏了一杯茶,说:“本来应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可温如风和孙铁锤的事,到底该咋办?你一直熟悉情况,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安北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意见,就是让孙铁锤上门给人家赔礼道歉,并得做些赔偿。”

“赔偿?咋赔?挖的沟不是都填平了吗?”

“那沟是能填平的?现在是没发洪水,一旦山洪暴发,整个院子一时三刻就会完蛋。根基彻底掏空了,把‘鳖盖’填平能顶啥?再说,这样乱挖,让人家磨坊受了多大损失?几个月连出门的路都没了,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牛栏山其实很喜欢他说孙铁锤问题的严重性:“你说有那么严重?”

“牛书记,他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了,固然有温如风的毛病。但主要还是孙铁锤的问题,太欺负人了!这事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解决。恶人好像谁都拿他没法,仇就越聚越大。再不好好解决,只怕将来还要出人命呢!”

“这不正解决吗?”

安北斗问:“武书记什么意思?”???

他说:“武书记让首先做好温的安抚工作,另外也要让孙主动去化解矛盾。”

“怎么化解?”

“我也正思考这问题呀!你有好主意吗?”

“牛书记,你恐怕这次得借上边的东风,好好跟孙铁锤谈一下,让他别再欺负人了。也别借村上的资源和老百姓的苦力,去花天酒地,过人间天上的日子了!”

没想到安北斗说得这么尖锐,并且还补了一句:“温与孙的矛盾,每次都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希望这次雷声大,也能下点真雨!”说完,他起身要走。

牛栏山一把拦住说:“北斗,北斗,你看……你能不能代表镇上,跟温和孙先谈一谈……”

“牛书记,不是我不谈,能谈,温如风早摁住了。孙铁锤连书记县长都不在话下,我算干啥的,去谈岂不是与虎谋皮,耽误时间?你还是亲自出面谈吧,再谈不成,就交给上边,我不信没有能治住他的人。关键看治不治。真治还是假治。把他治好了,我看温如风也不用谈了。我的同学我知道,毛病是有,但现在还是讲理的。再折腾下去,只怕真把他弄成刁民和疯子了。”

牛栏山看安北斗态度很坚决,就让他走了。想来想去,觉得自已还是应该直面孙铁锤。过去镇上领导找孙总,基本要到县城大酒店去拜访。今天,他知道孙铁锤在村里猫着,就让文书打电话,叫到镇上来一趟。他还特别强调,就说牛书记要找他谈话,而不是商量什么事。他也生怕孙铁锤不给面子,叫不来,没想到人还来了。

路虎吱的一声,停在了镇政府门口。立即围上来一堆人,问司机:“车能过石浪子河(到处都是乱石头的河道)不?能上牛滚坡(逼陡的山地)不?……”

孙铁锤一来,牛栏山又显得有些客气与不自在起来。

他专门给泡了好茶,说是邻县的象园茶,口感好得很,一年也就那么点产量,还是一起上大学的同学送给他的。

孙铁锤立马说:“喜欢了我给你弄一两千斤来放着,全是清明雨前的。”

他急忙说:“不要不要,喝啥都是一口香。”

“放着打发人也是好东西嘛!”

他一再表示自已不需要,让千万别弄,千万千万!那种坚决,让他处于一种有利地位,以免一下变主动为被动了。

孙铁锤虽然比过去稍显收敛些,但那副神情仍未得到根本转变。坐在哪里,屁股总是长刺一样左一趔,右一趔,一只腿还直忽闪。闪动中明显带着一种得意,也有对坐在对面人的随意与不屑。牛栏山讨厌死了他这种神情,真想大喝一声:别闪了!可到底还是没喝出来。闪就让他闪去。

是叫他孙总好,孙董好,孙主任(村委会主任)好,还是铁锤好,还是端直叫孙铁锤好,他想了半天。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称孙董的。今天不太想这样叫,可别的称呼似乎又不大合适。叫铁锤,太亲切;叫孙铁锤,太生分;叫孙主任,他早都想让开会把他撸了。可这烂人竟然有孙仕廉这么个侄儿,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关系就“坚刚”得像是老虎钳子的“上下牙”。县上一些人想当局长或跑个县团级啥的,据说都得请孙铁锤出面说话呢。但也有消息传出来,说他跟孙仕廉就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送礼上门,连饭都混不到嘴。有时他刚出门,表侄媳就把送去的黑乎乎的陈腊肉,从垃圾管道扔下去了,嫌肉里有虫。当然,那都是早年的笑话。说现在绝对已是侄儿的座上宾了。他作为这么个小镇九品官,够不着孙仕廉,也没想着去够。镇上的事,去够人家,也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用不上。他的态度是:以不敬神,也不惹神为安。

但你不惹他,他偏要惹你。这不,“孤岛”事件就惹上身了。客气归客气,他到底还是白搭话,既没叫孙总孙董,也没叫铁锤孙铁锤,就那样开谈了:“叫你来,你也知道,就是为温如风的事……”

“那个驴日下的,你还把他当回事了?自私得像吊死鬼(虫),吐一窝丝,自个把自个就缠死在树上了。你说那够个人吗?这么多年就知道一人发家,从来不把集体利益当回事。见年出去告几回黑状,把镇上、县上、市上、省上抹得一团漆黑、满世界乱找。安北斗已经都成他家看门狗了,镇上就不该发工资,应该叫温疯子从磨坊里给他支去。这不,国家铁路建设多大的事,他就死当了钉子户。到头来,一个刁民还有理八分的,告上瘾了。告么,有能耐尽管告去。看他猪八戒还能倒打一耙?李鬼还能弄过李逵?司马懿还能弄过诸葛亮?贾似道还能弄过李慧娘(秦腔《游西湖》里正反面角色,不过李慧娘这个正面人物可是女的)……”

没等牛栏山道完整一句话,这家伙就扑扑啦啦说了一河滩。不管有无逻辑关联,他都能狗扯羊肠子把什么全拉到一起,还说得活色生香、五迷六道、振振有词。照他的说法,温如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刁民、疯子、大坏蛋。可牛栏山毕竟来了一年多,对地面上的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没等孙铁锤说完,他就把话截断了:“老孙!”这个称呼好!孙铁锤尽管现在注重修饰外表了,但那种粗糙、粗鲁、粗俗的痕迹仍无处不在。加上串脸胡特别夸张,见天刮,依然青冈冈的,因此面相明显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叫老孙,从各方面都很是说得过去。

“老孙哪!这次不管温如风有理没理,你们把人家房子差点挖塌,总是事实吧?”

“谁把他房挖塌了?谁把他房挖塌了?是哪个鸡巴嘴在那儿胡批叨?”

牛栏山有些变脸了:“既然没有倒塌的危险,那你连夜回填土石方干啥?并且一连回填了三十多个小时?武书记看了仍觉得有隐患存在,让我们要密切关注,害怕出事。你说,那是怎么回事啊?”

孙铁锤愣了愣说:“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那房要再塌了,我跟他姓武!”说完,似乎觉得不妥,又改成“我跟他姓温”了。

“老孙哪,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耐,可也不敢让后院起火啊!村里就是你干大事的后院,最好不要惹火烧身哪!温如风是不是刁民、疯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把他逼刁逼疯了哇!”

“栏山……老兄(后两个字明显是不得已贴上去的),你这话我不同意。谁把他逼刁逼疯了?村里其他人咋没刁没疯呢?就他一人刁了疯了?都是你们镇上惯的!依得我,让何黑脸一绳子把他捆了,看他到月球上告去!”

牛栏山真想拍桌子,但忍住了。因为他还难以判断上边最后的处理结果。这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他也不清楚。现在只能劝他去化解矛盾、息事宁人。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老孙,你有你的道理,但我也劝你一句,最近铁路上搞沿线安全教育,讲了很多生动事例,说一颗螺丝钉脱落,都可能导致一列火车的颠覆。你可不敢小瞧了温如风这些小人物的作用啊!我的意思,你还是去跟他谈一谈,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看他有些啥要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不能满足的,也朝明处说嘛!国家和国家打得死去活来的,都可以坐下来谈判,咱们有多大仇冤,就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一下?何况你还是村干部。需要了,我可以给你们做中。这是一个长期困扰镇上,也是困扰村上和你个人的老大难问题,借此机会解决了多好,你说呢?”

“栏山,我的书记大人,你这话我不爱听。这是困扰你们镇上的大事,可不是困扰村上和我孙某人的大事。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是光脚,我也没鞋,不是你们公家人。给他捎个话,让他打个老豆腐,消停等到下辈子我给他回话去!”说完起身就走。

“哎老孙,孙董!”他到底还是不自觉地把孙董喊出来了。是那股气势逼着他喊出来的,“我的意思,还是不要再激化矛盾,镇上出不起事了。”

孙铁锤直到这时才亮了底牌:“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侄儿让我先低调一点,我早都离开村子,跑大项目去了。他就让我把挖的深沟抓紧填平,再没说其他事。今早还通了电话,能有啥事?我孙某人的为人,也不可能给尿罐子低头去,就这。你要再有事了,咱电话里说,我二十四小时开机着。”

孙铁锤到底走了。牛栏山赶出来,只见路虎屁股后边猛力发动的一股青烟,转眼就射出百米开外了。

牛栏山感到阵阵不适,就独自一人上了附近铁路建筑工地。除了无尽的隧道,就是无尽的桥梁。山区铁路修建,要比平原多付出数倍的财力物力人力来。北斗镇,全线就只经过了十几公里,石子、浇筑混凝土的河沙,全都由孙铁锤包揽了,并且还延揽到了其他乡镇一些土石方。要不是孙铁锤的关系,这些工程北斗镇人怕是连半公里也包不上的。紧接着,高速路也会开工,沿线已在修临建房了。孙铁锤都放出话来,北斗镇有他就有活路。但孙铁锤的诸多行为,又确实让镇上十分恼火并无能为力。

他狠劲搬动一块石头,疯狂地砸向了深山大沟,那来回磕碰的响声,回荡了许久许久。

他又沿着半山腰上的一处铁路路基走了走,虽然还未平整出样貌来,但石子已在沿线堆得到处都是。

大小不一的石子,是铁路枕木平衡安全的保障,也是提供弹性和减震的基础。火车超重,铁轨生硬,唯有枕木相对柔软,加上撑持枕木的石子又有相互挤压、错动的空间和缓冲,才能保证轨道的承受韧性和耐力。一旦都是铁对铁,钢对钢,硬碰硬,轨道与路基之间的间隙、平顺与轨向就会出大问题。看似松松散散的小石子,却是维护铁道平稳的大根基。而这些石子,就是全镇人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山石越破越小,斤两越称越重。在砸石子的背后,有多少不同的锤子,正砸得山河震颤,日夜不宁哪!

一阵山风吹来,他竟然打了个冷噤,这不都快立夏了嘛!

66 苦夏

让安北斗颇为心烦的是,他娘终于开始行动,给他四处找起媳妇来。开始他还不明白,怎么家里女客多了起来,不是远房表侄女,就是拐了八道弯的舅外甥女,还有出了五服的堂侄女。更有一些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半老徐娘,在家里晃出晃进,扭扭捏捏。见了他,也是前胸后背地乱盯乱看,无不喜上眉梢地客套有加。安北斗搞农村工作多年,对长辈、妇女、孩子、残疾人都有所关照。因而,面对家里突然增大的女客流量,就多了些笑脸,是为让人家感到舒适自在。可过了几天,他发现不对劲。不仅娘的眼神不对,来客眼神不对,连他爹的眼神也不大对了。来人多,自然增加了吃饭的嘴。把他爹累得气喘吁吁、连齁直咳的,还要抱柴烧火、沏茶端饭。他稍细心观察了一下,发现来客中,那些年龄小的,见他都羞涩得不敢抬头。而年龄大的,他印象中好像是哪个村里的媒婆。终于,他听到了隔壁板房里他娘跟一个文了两根筷子一样硬撅撅眉毛的人在对话:x?

“这五六家没有一个没看上你儿的,也没有一家对你家弹嫌的。有两个还是黄花闺女,虽说长相不算挑梢,也就是鼻梁塌点而已,稍花点钱垫一下就起来了。现在垫起来的鼻梁也不少,说城里还有垫屁股垫奶的呢。黄花闺女如今看到哪里寻去?如果这两个不行,朱家那个鼻梁总高吧?我都担心把你北斗的鼻子能顶塌豁了,嘻嘻嘻(好像两人还相互戳了几拳),也才结婚一年,男人出门跑生意就绊(摔)死了。要嫌晦气,秦家那个咋样?长得银盆大脸、喜眉笑眼的,还有一个儿,才一岁半,是男人在外面花心,找了个瘦脸鬼,拐带着跑海南了。北斗一娶回来,白捡一个儿不说,还端直就姓安……一切的一切,都看你北斗的意思了。是的,他是吃国家粮的,正儿八经公家人。可如今,好像也不太兴这个了。就是兴,镇上‘一头沉’的干部也不少。听说派出所何黑脸的婆娘都跟我们一样,也在农村围着锅台转呢。不管咋说,你儿是结过婚的人,跟人家跑了的娃娃都七八岁了吧?他的年龄也是三十好几、奔四望五的人了。再单吊下去,只怕是连这几棵好苗苗,都让人迎风掐了。这就是北斗镇带邻近几个乡的人梢子,我也是千挑万选、磨破嘴皮才把人弄到你家来的。行不行,该给句话了。”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一个媒婆,好像叫赛牡丹。

过了半天,他娘才说:“好是好,可要让北斗说话呀!我儿毕竟是镇上第一个大学生。他挑媳妇,我跟他爹都只能敲边鼓,硬上,怕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