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天色已近傍晚,他拿了两个烤红苕,还有他娘蒸的新豇豆包子,提着望远镜,又到后坡梁上去了。他不想听爹娘唠叨。过来过去就那点事:光棍儿打到啥时候;他们要抱孙子;嫑让村里人看笑话;再就是别跟温存罐卷到一起,早晚得弄出大事来。他也不是不想重找人,可找谁?对于杨艳梅,似乎还有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世上最窝囊的事,大概莫过于老婆让比自已能耐大的人拐跑了。很长时间以来,他周边都是稀奇古怪的眼神。有些人甚至能把他浑身上下盯出ct医学切片来。就连去西京、北京,似乎也能见到那种不屑与鄙夷。尽管可能不是那个意思,但他立即就会转化成头上捂了顶绿帽子的羞耻感。女人被男人抛弃是什么滋味,他无从体验。但男人被女人抛弃,感觉就像是被谁扒得一丝不挂,还要让你出来在人群中走两步。尽管如此,这次去省城领温如风,他脑子里还是老萦绕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某一时刻,他也再次产生过去侦察一下她们行踪的念头:人过得咋样?储有良这个货会遭报应吗?遭了报应女儿又如何是好?他为这事似乎已有心理疾患了。但又不能跟任何人去讲、去宣泄、去寻找安慰,甚至包括爹娘。这就是一件打落门牙只能往自个儿肚里吞的烂事。

这天的晚霞,比任何一晚都更光焰四射,山河尽染,如红墨水、如红洋漆、如火山口、如喷涌而出的血浆。太阳这个大火球在落山时,把身后的云彩拿一种纯而又纯的血色,用大泼墨的笔触,一泻千里地泼洒得跟千百万人厮杀着的战场一样惨烈。它却滚到地球的另一边,大致仍是以人类最宝贵、最尊严的金黄色面目,威风凛凛地冉冉升起去了。

从安家老坟山梁上,可以俯瞰到北斗村全貌。这块曾经安宁的土地,突然在铁路全线开工后,日夜沸腾翻卷起来。先是炸了勺把山一个“虎爪”;紧接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干河谷,就被几条挖沙船,翻了个底朝天。村里的庄稼地,也都成了“重工业砸石头基地”,全体村民,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律上工砸石头、淘河沙。听说学校的学生都逃课挣钱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工,换人不停船。遍地砸出来的青冈石子和堆积如山的河沙,甚至让他想到了天体中的柯伊伯带小行星群。

他多次给杨艳梅和安妮讲过太阳系最外侧的柯伊伯带。那时每每讲起天文知识,杨艳梅都会趴在草地上,两手撑着下巴,双腿左右起伏着敲打自已的蜜桃臀,眼睛更是清澈如湖水般地做崇拜白马王子状。他也就发挥得很是有些王子气质了,有时甚至都有点拿腔拿调:“之所以叫柯伊伯带呀,那是因为一个叫杰拉德·柯伊伯的荷兰天文学家,在数十年前,突然证实了太阳系的尽头,还有一个比咱们这几十里河道沙粒都要多得多的小行星带。刚刚被踢出去的第九大行星冥王星,就运行在这个小行星带中。当然,九大行星踢出去一个很可惜,但不踢不行啊,因为冥王星的质量太小。在柯伊伯带上,跟它一样的行星还能找出十个八个,甚至更多呢……”他明显感到,每每开讲,杨艳梅都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时完全是主动扑上来,把他压住给“野合”了。后来有了安妮,孩子也要反复打问:“太阳系的边缘在哪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边缘?像咱家院墙?像奶奶喂猪的猪圈栏杆吗?”他就讲得更是得意非凡了:“太阳光照到地球需要八分二十秒,而照到它的边缘柯伊伯带,最少需要四小时。离柯伊伯带最近的海王星,与太阳的距离都有近四十五亿公里,想想那地方该有多偏僻,多寒冷哪!整个柯伊伯带小行星区域,终年都在零下二百摄氏度以下呀!”他看安妮嘴里唔唔唔地直打寒噤,喊冷死了,冷死了!他就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

在这秦岭深处,连县域地图上都看不见的勺把山四周,突然跟面包圈一样铺满了无尽的砸石头军阵。去年还种着麦子、玉米、大豆、甘蔗的土地,全都被星罗棋布的石子堆满了。大石头放炮炸,中石头用破石机锤,小石头拿手砸。不能比鸽子蛋小,也不能比鸡蛋大。收购者看堆头,讲立方,也有过磅秤的。连附近村里揽不下活儿的,都成群加入了北斗村的队伍。上有八十岁长者,下有八九岁的逃学郎。镇上甚至都要抽出人力来,挨家挨户走访,帮着孩子复学。一天二十四小时,顺河道两边十几公里地都是与石头较量的声音。他调了调望远镜焦距,仔细看了看那无尽的战场。每人都用一块布或其他东西遮挡着脸面。也不乏具有创造力的,端直把竹篮、葫芦瓢改成了“面具”,只把眼睛挖出两个洞来看锤起锤落。有眼镜的,也会架在鼻梁上进行防护,但石子常常会让镜片开花八裂。那里面也有他娘。他娘就是用笊篱护脸的。他爹让戴上他的老石头镜,护眼还养眼,他娘舍不得。他爹不敢去,因为吸不得粉尘,但却是第一批把钱拿到孙铁锤门上的入股者。数千人打坐在一河两岸,白天晒成“鬼捏了的黑馍蛋蛋”,夜晚几十米远挑一个蚊蚋纷扰的十五瓦灯泡,就那样砸得热火朝天、大地颤抖着。而孙铁锤不是住在县城泡妞、打牌,就是在省城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说给家乡“跑项目、找财路、谋福利”呢。

不过最近人倒是在家。他从镜头里看见,那辆路虎一直停在村委会门口。围绕着他家场院的路灯也特别亮,远远俯瞰下去,就像是一颗超大的恒星,让全村都成了卫星,甚至是柯伊伯小行星带。面对这张地上“天文图”,他老想给谁讲点什么,可已经没有听众了。连卧在身边的大黄狗,对他天上一下、地上一下的乱照乱看,也是有些不屑一顾的。

他突然又想到了温如风。这家伙回来以后在干什么呢?他把镜头又摇到温家院子,慢慢调好焦距,一点点搜寻着他家的动静。晚霞这阵儿已变成了紫红色。温家院子就像被火烧过一样,有些地方已黑乎乎的看不清晰,有些地方似乎还在烈焰中跳动着。全村就他撑得硬,绝不上孙铁锤的套,入孙铁锤的股,并且扬言小心连裤衩都让人家扒了。他也觉得温如风的确像全村人说的,茅厕的石头臭硬!还说他是臭虱咬巴掌找死!但他更觉得,这家伙是一条汉子!

“孤岛”是保住了,人在干什么?上边的处理意见至今没有下来。相信温如风在等待,并且可能等得很是焦躁。尽管镇上最近也没派他盯梢,但他还是有些习惯性地要时不时把镜头对准这个家。一切都安之若素。他甚至好几天都没见这货到院子里照过面了。反倒弄得他有些焦虑不安起来。

他用望远镜看了好半天,才见花如屏急急呼呼跑了一趟厕所。没进去时,裤子已脱下半截来。出来时,裤子又没提起,白乎乎的屁股,让红一阵、紫一阵的晚霞,染成了两朵比牡丹还鲜艳的花瓣。他大睁着眼睛,想再看仔细些,她却连拉带拽地,把大概是出了汗不好往起提的裤子,又几把撸了上去。然后就忙着朝回运风干的面条了。他扑哧笑了,看把这“小钢炮”忙活的。都恨温如风,也包括恨着这个既有姿色,又风情万种,关键是谁都占不上便宜的女人了!

这让他不能不一下又想到杨艳梅,想到储有良了。他娘给大黄狗起的外号就叫有粮。气得他把睡得十分滋润的几近仰面朝天的黄狗,照着很是雄强性感的交裆,美美踹了一脚。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有关联的,很多事情只是你无法找到关联的线索而已。安家的忠犬有粮,大概永远也不知道那个晚霞特别美好的傍晚,春风习习,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主人为啥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踹它一脚,并且还是在命根子上,招谁惹谁了?

64 地头蛇

孙铁锤并不喜欢谁把他叫地头蛇。过去是喜欢的,甚至叫“村盖子”也有点暗自得意,活得让人惧怕,那就是把人活成了。他爹就活得让一村人都很是害怕,眼睛一瞪,就有人吓得回去想几天几夜,不知哪里出了毛病。随后连自家亲爹娘都舍不得给吃的陈腊肉、甘蔗酒头子、松花变蛋,战战磕磕就送上门来了。他爹死半年多,还有人晚上不敢走夜路。说人仍站在村头咳嗽、拿眼瞪人哩。他自离开村子,在县城和省城待了一段时间,就不喜欢“地头蛇”这个称呼了。那简直就是说你是“土鳖虫”“钻地龙”。听见他就骂:“放你娘的狗屁!”

现在他喜欢人叫孙总,后来听说董事长大,又喜欢叫孙董了。反正董事长、总经理、村委会的印把子,都是他一人掌着。在省城,他已不喜欢暴露籍贯了,偶尔才说说县上的事。有人提起书记武东风,他会应承一声:“哦,你说东风啊!上次回去他还请我喝了一场,让投资呢。县上那些项目,都是老鼠尾巴榨不出几钱油来,还得垫资,算是给家乡做奉献了。东风倒是豪爽人,也就四五两的量吧,有人硬缠着喝,七八两也行,但喝完就要念叨半天郑啥幌子……板桥。”其实,他跟武东风只喝了一次酒,要不是有人反复介绍孙仕廉,武东风大概还记不住他是谁。在县城,他一般喜欢说省城的事。也无非是跟谁喝了酒、喝了茶,跟谁进戏园子听了戏,又跟谁去蒸了桑拿、洗了脚。他还特别爱强调,省城洗脚都讲究星级,可不像县里,那就是涮涮驴蹄子而已。不过一应吃喝玩乐,基本是他掏腰包的事却绝口不提。他现在最忌讳的是让陌生人知道,自已是某山区小县、小镇的一个村官。名片上端直印着大秦岭石材开发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还有一些寰球、寰宇之类的开发公司。反正肩头扛着好几块大到国际、小到亚洲的牌子,需要哪个,掏出哪张片子就是。孙董和孙总这两个称呼在任何片子上都是可以通吃的。即使在省城五星级酒店里跟中、省煤炭、金属、天然气老板坐在一起,他也还是孙董孙总。他们大不了也是周董吴董郑总王总而已。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没有比董事长和总经理更好的称谓了。

不过外面的世界再精彩,自已的根基还在方圆不到十公里的北斗村。唯有这里砸石头、淘河沙给他提供的是真金白银。而在外面虚张声势耍牌子的很多花销,也都靠村里这个经济实体去借贷变现、闪转腾挪。一旦实体不存,他屁股下坐的百万豪车,大概也会被账主子连方向盘都卸去滚铁环了。这是一大批朱总牛总马总杨总的基本现状,有钱没钱,势先扎起来。他还有个“重工业+轻工业”基地,而有些老总就只有一个皮包。公司、项目、合同、财务、人事、股权、印章,全都在胳肢窝夹着。出去一年多,他就深刻认识到,自已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包括他爹,看似四处采花、吃香喝辣,瞪谁一眼,吓得尿一裤子。其实过的什么日子?他爹要是活转来,用十个脑壳去想,怕也想不出他的受活劲。连外国娘儿们他都见识过。他老婆刘兰香跟他娘骂他爹一样,也是在家把他骂了个猪狗不如。从结婚那月起,就骂他那根肉非烂不可。现在他跑得没边没影的,玩得更是难以想象地离奇,但每月只要把钱拿回来几捆,刘兰香也就喜笑颜开,懒得去管那些破事了。

满村人现在都是很服气他孙铁锤的。从说话语气到眼神,无不证明着这一切。连他从外面回来一趟,提前消息一放出,家家户户都要打扫院落,干干净净迎孙董了。过去他最见不得安北斗卖弄什么万有引力,连一个烂南瓜掉到地上,都要解释是地球引力的作用。村里没上过几天学的人都说,那明明是瓜烂了,不掉不由瓜的事么。可现在他也喜欢这个词了。并进一步联想到一村的人和物,尤其是无尽的沙石,都是由他这个巨大引力吸附到一起的无穷原子了。他是上过几天高中才逃学的人,这点物理常识还是懂的。尤其在现实面前,他越发感到了那个叫牛顿的老头,由苹果掉到地上,而发现了万有引力的厉害。过去他并没有觉得自已有这么大的引力,自成立公司砸石头起,地位就与日俱增了。他知道过去村里有不少人说他坏话,甚至编有顺口溜:

贪吃贪喝见酒醉,???

谁家女人也敢睡。

过河尻子都夹水,

防火防盗防铁锤。

他还查了一阵,看是哪个瞎垂子干的。估计多半是温存罐。但又没捏住证据,也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一旦知道谁编谁传的,无论娃娃还是长者,女人还是男人,嘴不扇烂、打肿,他是绝不会轻饶的。现在怎么一律又变成颂歌了:

北斗村,是福星,

出了个孙总大善人。???

家家跟着捞票子,

眼红了周边几个村。

说孙董,道孙董,

美名响遍西京城。

说一不二铁锤硬,

砸到哪里都是坑。

这话虽是颂扬,可有点词不达意。“砸到哪里都是坑”的“坑”字,似乎有“挖坑”“坑人”的意思。他就亲自改了一个“见”字,成了“砸到哪里都见坑”,听起来才顺耳些。他需要这种赞颂。这种赞颂让他在北斗村根基更加稳固牢靠,从而也更容易控制运作所有事情了。

尤其是孝子这件事,他特别喜欢大家广为传扬。他对九十多岁的奶奶、六十多岁的亲娘,还有奶娘也确实孝敬。且不说当下自已有物质条件。就是没条件,他也没有慢待过早早就孤寡了的奶奶和亲娘。特别是奶娘。他出生时娘没有奶水,是邻居家婶子把他奶大的。由此,他就把这个远房婶子认了娘。奶娘过六十大寿时,他是当着一村人跪下磕了头的。磕头绝对是真心,这事也给他加了不少分。

总之,现在没有任何人说他的毛病了,提起来,无不跷大拇指。除了温存罐这个瞎瞎垂子外,全村甚至包括外村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大好人、大善人,甚至是有本事有能耐的“厚道人”了。他喜欢“厚道”二字,知道那是如今最难得的一个好词。

他已是村里的大人物了。村里在说当地这些年出了哪些“挃活人”时,把他都排在乡镇长前边了。大家都乐意把他捧成“吐口唾沫把地能砸个坑”的狠角色。他扮演得越来越好,因为他扮演的角色让大家挣到了一份出远门打工都未必能挣到的票子。外村人越羡慕,本村人越是希望把他打扮得更像一个英雄豪杰、财东、神仙。似乎也都有了一份“就咱村牛x”的阔。现在大伙已心甘情愿把一切权力都拱手奉送给他了。甚至连炕洞里、墙板眼里、石头缝里、深埋在后院瓦罐里的养老钱、救命钱,都颤颤巍巍拿出来,求他帮着去“蛋变鸡、鸡生蛋”了。总之,他已拥有了可以任意支配村里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的绝对权力。尤其是两月一结算、三月一分红,半年下来,已有人跪着称他是活菩萨了。

让他最挠心揪肝的还是温存罐。初开张时,他的确难怅过。而谁都知道温家底子厚,狗贼偏是一分不拿,还到处砸洋炮、撂怪话说:“小心孙铁锤把你用瓠叶包着烧吃了,你还说人家按摩、正骨、艾灸、火罐弄得好。将来整得片甲不留,还试不着痛、觉不着痒。”温存罐也的确煽惑个别人把入股钱磨磨叽叽要了回去,说娘不对了爹不行了地要看病要救命。那时他就想把他的磨坊连根铲了。

他有时也怨着安北斗,这小子但凡跟自已一条心,早把温如风收拾得住住的了。他们三人是同学。安北斗就属那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娃”,果然考上大学走了。而他属于终日上树逮鸟、下河捉鳖、给草老师米汤锅里下老鼠屎、给女生厕所里放菜花蛇的“捣蛋锤锤”。也不是不想学,实在学不进。他爹孙存盆拿铁吹火筒抽他,抽得背上起梗、腿上灌脓,成月消不下去,但还是学不进。草老师正讲“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就身不由已地能从窗户蹦出去,现场给逮回“两个黄鹂”绑在一枝“翠柳”上,展示给同学看。而温存罐就是个“闷葫芦”,心思整日操在帮他娘秋收冬藏、春种夏忙上。他们的矛盾看似是那半棵树,其实绝对在温如风他娘身上。以孙铁锤他爹堂堂貌相和村主任的身份,睡了温如风他娘,还吃了啥亏不成?可这驴日下的偏不这样想。其实温存罐上学时就是他的“乐子”,有一次见温挑大粪浇地,他和另一个同学立即给路上安了“绊马索”,等温进入“伏击圈”,绳子一拉,两只粪桶立马飞扬起来,一下倒扣在了温身上。这货跳进河里扑通半天起来,自个儿闻着胳膊腿,还是臭得吊罐脑瓜直摆。他至今想起那一幕来还笑得肚子疼。

关于那半棵树,要放在今天,他也是舍不得卖的。可当时缺钱花得要命么。他爹在时,一心想让他接班,说现在讲文凭,念不进书,挖抓住一个村子也是能耐。可别小看了一个村的印把子,一辈子能捏紧,也是造化、福分!他爹最爱赌博,却不让他赌。即使赌,也只能偷着小赌。他爹死后,自已当了家,就大赌起来。说大,在今天看来,也都是毛毛雨。可就那些毛毛雨,竟然让他手头紧巴得把眼睛就盯上了村里的那些大树。眼看树都卖完了,他才不得不盯上那棵与温家一人一半的老槐树。过去都嫌阴了庄稼,且长得疙里疙瘩,歪脖子趔腿的,还空心了半边,太不成材。并且两家又互不来往惯了,就各扫门前雪,把自家那半边枝丫削光砍秃了事。有时树就弄成鬼剃了一般的“阴阳头”,远远让人看见都想笑。可就是这棵让全村人想发笑的“裂巴树”,突然在“大树进城”的风潮中,变成了“摇钱树”。这时他自然也不会去跟温存罐商量买卖了。五六万块钱的货,凭啥跟他分享?加上温存罐逢人打听树,都一口咬死不卖!说活了一百多年都成神了,敢卖?找死呢!为策划如何独吞这棵树,他可是淘大神了。有时整夜抠脚挠撒(头)睡不着。挖这样一棵大树,毕竟动静太大。所有细节都要考虑得十分周全,就像指挥一场“黑虎掏心”的特殊战斗。最终,因筹划缜密,组织精细,而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让树贩子连根拔起,钱货两清了。活儿的确做得干净漂亮,连何首魁这个耸耸鼻子就能闻出点腥臊味的公安老油条,都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叫驴倒是知道一点,却在不久就摔死了。

全村也没有人敢怀疑树是他偷的。就是怀疑,也不会声张。唯独温存罐一口咬定偷树贼绝对是他,别人干不出这样断子绝孙的事!由此这家伙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要跟他干到底了。开始他多少有点后怕,毕竟狮子、老虎也是害怕小豺狗从屁股眼里下爪子乱掏的。何况这货动不动就告到县上、省上、京城去了。后来自已在外面见多识广了,也就知道那只小蚂蚁,用脚踩死也都是那么回事了。再胡搅蛮缠,他都准备找人把他做了。挖成“孤岛”“孤坟”,就是警告声明。他只轻轻点拨一下,村里人就一哄而上,挖成那样,责任也不全在他吧。

谁知这次事情竟然有点离奇,一只小蚂蚁的乱跌乱撞,不仅真的惊动了省上大领导,而且还弄得县委一把手都亲自调查来了。从侄儿孙仕廉连吼带骂,以及一天三个电话的焦躁情绪中,他也发现事情不大对头,才指挥人连夜回填了沙土,并在村里做了一系列应对准备。

现在看来,一切都仍在掌控之中,武东风的“深入走访”,得到的几乎是异口同声对自已的赞颂和对温疯子的声讨。这几天,孙仕廉也再没来电话发火了,只让他先在村里待着,别出来胡缭乱,他就在村里住下了。虽然已不习惯,可侄儿的话不敢不听,哪怕苦熬着,也得等外面风平浪静了再出山。

这阵儿,自已还真像是条被困在洞里的地头蛇了。

65 轨道

牛栏山陪着武东风在北斗镇调研了一天带一晚上,作为县委书记,能在一个镇上待这么长时间,是少有的事。当然,除了“孤岛”事件,武书记还到田间地头看了冰雹灾害,并慰问了受灾群众。书记是第二天傍晚离开的。走时给他交代了好半天,其实总结起来就三句话:一是做好温如风的安抚工作。他觉得这件事完不了。不是刁不刁、疯不疯的问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说明心里窝的那股气,不可能随着土石方回填烟消云散。武书记特别指出,这恐怕是一项长期的工作,需要高度重视。二是要镇上跟孙铁锤谈话,主动去化解矛盾。孙既是村干部,又是集体成立的股份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就得有气度、有胸怀,不能跟群众一般见识。“孤岛”事件明显有故意成分,村民们为讨好他,乱采乱挖,不计后果,可他自已得掂出分量的轻重。总之,矛盾不能继续激化,孙铁锤得主动出面道歉,力争把历史遗留问题一次化解掉。三是铁路建设是国计民生大计,一切坛坛罐罐都要让路。从眼下看,已经拉动了一方经济,长远自不必说,高速路也将开建,这两条大动脉会彻底改变山区闭塞落后面貌。谁也不能当“钉子户”,更不能当“地头蛇”!乡镇和村组干部,必须下大气力做好教育、引导工作,忍住阵痛,全力以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临上车时,武书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栏山,肩上的担子很重啊!我是当过几个乡镇一二把手的,常常是日夜颠倒,耿耿难眠,那说明心在状态、情在状态、人在状态呀!我特别喜欢你们客房外的那片小竹林,没事了听听风吹竹叶声吧!”牛栏山知道武书记指的是什么,他还把郑板桥那首诗背了又背,但始终没用上。听说武书记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委办公室后边,亲手栽了几蓬竹子。

武书记走后,牛栏山把笔记本前后翻腾,指示精神来回归整,到底如何处置,仍是拿捏不住分寸。首先,他感到武书记是同情温如风的,对“刁民”“疯子”之说都不苟同。在“孤岛”事件上,也有看法,武书记甚至感受到了群众只看眼前利益,畏惧权势,而生出的讨好巴结相。尽管“群众代表”无不称颂“孙董一心为民”,但武书记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让孙铁锤不要再“欲盖弥彰”。可武书记的“钉子户”与“地头蛇”说,又让他很是为难。都把温如风叫“钉子户”,已上纲上线为“破坏铁路建设”了。而把孙铁锤私下叫“地头蛇”。温如风在告状信里,甚至用了“地痞”“流氓”“赌徒”“恶棍”“强奸犯”“盗窃犯”“贪污犯”“打砸抢”等恶名。当然,告状难免用词惊悚些。但他在给武书记汇报时,也使用了“地头蛇”这个名词,是想在群众对孙铁锤的一片叫好声中,侧面提个醒。最后武书记就给他留下了“钉子户”与“地头蛇”都不能当的难题。可“钉子户”怎么拔?“地头蛇”如何压?他还都没谱。想来想去,还是得找安北斗。

一想到安北斗,他更是没谱了。

自他调到镇上,对安北斗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主要来自安北斗对前任因“甘蔗酒风波”而降职处理时的态度。说是他借摩托车把蓝一方连夜送走的。后来传说那晚没有月亮,还下着蒙蒙细雨,公路滑得冰一样光溜。安北斗听见身后有人追赶,就急忙加油,两人还一起滑进了沟里。有人问安北斗,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他说问那干啥。但好长时间,安北斗半边脸上蹭烂的一块皮都没长起来。前任因“盲目抓酒业”,不仅一把手没当成,而且还降成了无职无权的“挂空挡”股级。之所以要连夜逃走,就是怕群众撵着揍他。听说蓝一方平常对安北斗还并不待见,把他划成了前任南归雁线上的人。而最后失势时,偏是安北斗一人送的行。官场的眉高眼低,牛栏山是经见过的。你在位,用得着时,他恨不得把你背在背上;一旦失势,立马会把你踹到沟里。变脸的理由他能编出一百种。尽管牛栏山是因前任受处分,才有了来北斗镇当一把手的机遇,但对安北斗不落井下石的人品,还是有一份敬重的。可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后,也发现这家伙不好对付,啥事都有自已的认识和看法,不是一个用起来很“趁手”的干部。他把事情一样干了,却偏要事后总结几点教训。从他嘴里,永远别想听到对领导的溢美之词。领导也是人,也需要下属捧场鼓舞嘛!这家伙偏不,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对特别晴朗的夜空的由衷赞叹:天哪,这是谁创造推动的星空,简直完美得令人窒息!这个蠢货,都舍得给莫名其妙的天空愣上表扬词,咋就舍不得给上司说半句好听话呢。

但在孙铁锤和温如风这件事上,他有时还是站在安北斗一边的。因为安北斗也很讨厌孙铁锤的骄横跋扈和颐指气使。他到现在还在遗憾,那天不该把安北斗支派去处理铁路与农民猪圈纠纷,该让他把事实真相和盘托给武东风的。兴许是失掉了一次给孙铁锤“下火”的机会。关键是害怕安北斗不嫌事大,把局面弄得难以收拾,最后还得他坐蜡。安北斗是太不懂眼色活的人,不具有在大场面上察言观色的能力,使用起来就需特别谨慎。谁知让他去处理猪圈纠纷,被农民砍了一刀,半个多月过去,脓痂还在溃烂。据说柴刀提前是动过漆树的。

他把安北斗叫来时,人还把半个袖子扎着,另半个胳膊露在外面。的确伤得不轻,派出所把凶手都抓了。

“让你吃大苦了,北斗!”看着伤口,他啧啧感叹着。

安北斗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