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山正在朝厕所方向走。镇上厕所是紧贴着后院墙盖起的一溜偏厦房。上厕所的确得从侧门走出来。不过这才不到凌晨一点,牛书记也不至于就要起夜了。书记的作息习惯,大家都清楚,没见他起过夜。但这阵儿,牛书记的确是起夜来了,还打着哈欠。武书记有点想掩饰自已的存在,把眼睛又贴向了望远镜。但牛书记上完厕所,还是朝这边走来了,说:“北斗,这半夜了还看星星呢?今晚有啥好看的,让我也瞅一眼。”武书记就把头抬起来了。
“武书记!”牛栏山一副很是惊讶的样子,还揉揉眼睛,仔细瞅了一下才说,“武书记还没休息?”
“睡不着。”
“有夜蚊子吗?这才几月,还真有夜蚊子了,我还让熏过,是没整干净吧?我再去打。”
“不用不用。我是见这个同志观测星空,也随便来看一眼。”
“哦,武书记,这可是个天文专家啊!地上不敢说,天上没有他不知道的。说实话,我原来就知道太阳大,后来才听他说,还有能容纳四五十亿颗太阳的大星球存在着。叫个什么来着……哦,啥子盾牌座。这宇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是难以想象啊!他叫安北斗,是镇上管旅游的干部。也都是托武书记您的福,关心青年干部成长,借调到县上半年多,解决了正股级。他工作很勤奋,干事很扎实。长年看管着老上访户温如风,这次也是他到省城把人领回来的……”
也不知是表扬还是批评,这段话让武书记又静静地把安北斗看了一阵,然后说:“他到省城你就跟去了?”
“没有,我是他去经济工作会场,被信访部门扣留后,去领人的。”
牛栏山赶紧插话说:“温如风人比较怪,平常不太好把握呀!”
可武书记偏要顺着自已的思路朝下问:“那他到剧场看戏,你在干啥?”
“我……也去了,没票,他只钓了一张,没拦住。”
武书记好像就再没兴趣问下去,也没兴趣看星星了。说休息吧,就回房去了。
安北斗见武书记的身后,镇北漠猫着腰闪了一下。那是“内围”。
62 孤岛
牛栏山有点后悔自已话太多,无论想掩盖一种什么,或想解释清楚一种什么,往往就因执念太深,而把事情越搞越砸。他其实一直都没睡,因为武书记没睡。他一直想有个机会先汇报一下,好给书记留下关于这件事的第一印象。任何事情第一印象都很重要。尤其是领导,常常就被最爱汇报的人牵着鼻子走了。他在这方面吃过不少亏。不干事却爱汇报的都做了副县级,他吭哧吭哧干一整,弄个正科还差点“黄庄(打牌不开和)”了。要不是有人点窍,让他主动找机会去汇报一次,险些被“对手”把自已的形象毁得一塌糊涂,而平移到县志办当副主任去了。看来汇报太重要了。谁能在汇报上抢占有利地形,赢得第一话语权,谁就可能在这件事上夺取最后胜利。领导主要是靠听汇报做判断。尤其是主要领导,事太多,不可能什么都亲力亲为。因此,听汇报所产生的第一印象,往往就成了基本印象,甚至终级印象。若不下一番功夫,死棋就再难盘活。加之武书记是学文科的,比较感性,有时一激动,啪地一拍板,许多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在温如风这次告状事件上,牛栏山觉得自已起码有三处说不过去的硬伤:一是安北斗提醒过“孤岛”可能要出事,自已没有足够重视,让事态进一步扩大了;二是温如风出走时,自已是清楚的,却未阻拦,也没安排人跟上,起码是失职的;三是温如风准备冲击省上经济工作会议后,自已采取的措施不得力,在与派出所协商不到一起后,仅让一个股级干部去领人,缺乏对重大事件的预判能力,以致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仅此三点,上边如果认起真来,自已哪一点都难脱干系。怪就怪在那点私心上,恨不得上边借机把孙铁锤收拾一顿,捋捋他的倒刺,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要不然,这小子已把自已这个书记,只当可以随时传唤的“小兄弟”,甚至“狗腿子”了。从孙铁锤急急火火跑回来“掩盖现场”看,这次似乎是有点震慑效果。可县委一把手亲自来调查此事,又明显蕴藏着诸多不确定性。因此,书记在镇上的所有行踪,都必须切实把控住。尤其是当武书记跟安北斗聊上后,他就显得特别坐立不安。
安北斗这个人,与镇上其他干部风格都不一样。交给他的事,干得确实认真,但不贴心。自已单枪匹马调来镇上,身边总得有点体已人吧,可他一再示好都毫无效果。安北斗与同事也处得平平常常,没见他跟谁走得特别近,也没见跟谁拉得特别远的。身上有股小知识分子气,弄啥都有自已的老主意,并且不易改变。他最害怕这家伙如实汇报了温如风这次告状的过程。武书记一旦知道自已开头重视不够,就麻烦了。包括刚才夸赞安北斗那几句话,也有点言不由衷。他有时讨厌死了这家伙成天弄个大炮筒子朝夜空照来照去的,简直是不务正业。在乡镇机关,不时陪人喝喝酒、打打牌、钓钓鱼,也是工作哇!把人陪高兴了,很多事就不费力淘神了。可他绝不给你帮这些忙,除非让陪着看星星。但来镇上下乡的,又有几个是操心星星的,说起来都觉得是个笑柄。尽管如此,他今晚还是从正面肯定了他看星星看月亮的爱好。
安北斗似乎并不买他的账。在武书记回去休息后,仍朝天空乱照着。他问:“北斗,武书记刚才没问其他啥事吧?”
他相信安北斗知道他说的是啥事。
“一共就说了几句话,你就起夜了,不都听着嘛!”安北斗说。
他的确听着的,但这是问,也是警告。这家伙有点一根筋,还得再朝明处敲打敲打:“你还是警惕性高啊,温如风一有风吹草动,就提醒过组织,结果我们被铁路上几件黏牙事搞昏了头。何首魁又忙他的‘打拐’,欠配合,就有点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思想。麻痹了,麻痹了!这事无论如何处理,我都是要给你请功的!”
安北斗仍没接他的话茬,他就觉得这家伙还是有危险性的。
这一夜牛栏山真的没合眼。本想杀杀孙铁锤的威风,可千万不敢痒处没挠着,却把好处抓破了。他的一个窗户,正好斜对着武书记下榻的那间客房门;而另一个又能看见安北斗观测星空的那副呆鸟相。他在想,明天无论如何都得把这家伙支走,免得在书记面前“冒泡”。
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刚把安北斗支到一个铁路地皮纠纷点去处理事情,武书记在餐桌上就问:“哎,昨晚那个看星星的同志呢?”
“哦,出差了。咱们和铁路上为一个老乡的猪圈,纠缠半个多月了,再不处理,铁路上就要去县上交涉。”他故意把“县上”两个字说得很重。
武书记说:“换个人去嘛!这个同志对这件事熟悉,我还想听听他的意见呢。”
他一下怔在了那里,然后扭身问伺候在一旁的镇北漠:“估计北斗走到哪里了?”
镇北漠明白他的意思,就随口说:“恐怕早都到那儿了。铁路上人说,他们八点前赶到。”
牛栏山又看看武书记,说:“要不……让人去换回来?”武书记看了看表,问有多远。
“十好几公里呢。”镇北漠抢着替他回答了。其实也就七八里路。镇北漠还补了一句:“骑车子来回大概得一两个小时。路挖得乱七八糟,有时车子还得骑人。”
武书记就再没要求非让安北斗返回。随后,他们又到北斗村去看了一次现场。
经过昨夜进一步回填整治,现在要说“孤岛”,那简直就是信口雌黄了。
武书记还故意找了找过去挖过的痕迹,因为已看不到九十度下切的坡度,也看不见“水围城”般的“汪洋浸泡”,就难以与告状信中“刨根”“掘坟”“活埋”的险峻情势相对应了。
牛栏山只暗中佩服孙铁锤的组织动员能力。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就把温如风在告状信里的“民冤”,进行了颠覆性修正。
当温如风发现有领导来看现场时,不顾多人劝阻,直朝前扑。
武书记不让阻挡,还有意朝前迎了迎,并让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如风就把当初是怎么挖的,他家怎么处于危险之中,并且走投无路,出门得搭梯子上下,以及老婆和儿子半夜感到房要倒塌,都不敢在家里住的事全说了一遍。可这阵儿,就像火场熄灭、大水退阵、盗贼逃走、奸夫溜脱后,而去说失火时有多么惨烈、山洪暴发有多么可怕、盗贼如何拿着砍刀逼要银两、奸夫如何光着屁股从窗户箭一般射出去一样,讲故事的成分就明显大于现实感受了。连他自已说着说着,都觉得疲软乏力,只好老牛一般哭起来:“这是把人朝绝路上逼呀!叫我们老百姓咋活呀!你看到的都是假的呀……”可眼前这院落是真的,并且占地面积还不小。成百年的老磨坊外,几人高的水轮车安然无恙着;院子篱笆上瓜蔓缠绕,碧绿如墙;院内也是鸡鸭悠闲成群;挂面架子规矩成行;房檐下吊着几十串黄澄澄的老玉米棒子;辣椒、葫芦、北瓜、南瓜,像画一样排列有序,色彩斑斓。谁一眼看去,都是一幅活生生的小康光景啊!他家活不下去谁能活下去?温如风的哭声,竟然还弄得有人扑扑哧哧笑了几鼻子。
随后,武书记又走访了一些群众,有几个人说孙铁锤仗势欺人,另外一些竟然一哇声地说温如风就是个疯子,日子比谁都过得好,偏爱告状。还有群众义愤填膺地说,这就是个刁民,活生生破坏铁路建设的钉子户!就在武书记准备离开时,村里几个五保户还主动跑来,诉说铁锤如何好,每逢年关,都亲自把米面油送上门,是北斗村的大善人、大福星!歌颂声让一些人听得肉麻,也有听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深受感动的。
牛栏山这阵儿感到特别失落,实在不该把安北斗支到一边去。要是跟着,兴许还敢点几句“炮”,让孙铁锤这个货遭点难怅。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朝着有利于孙铁锤的方向发展了。作为当事人,孙铁锤今天没有露面,但又感到他无处不在。一场问题调查,竟然搞成了歌功颂德的“唱大戏”。唱了孙铁锤“一心为集体”的戏,又扯出八丈远,唱起了“孙大孝子”的家庭戏。说孙铁锤对自已的娘、奶和奶娘如何如何孝敬,十里八乡无人不夸等。武书记还很是感兴趣地听了一阵。这可不是牛栏山想要的结果。最后,在送武书记走时,他到底还是有点忍不住,说:“武书记,村里看到的也不可全信。我们再搞点补充材料,回头尽快呈给你!”
车都发动了,武书记又摇下玻璃说:“综合平衡考虑吧,铁路沙石供应也不能耽误。”
这话什么意思?牛栏山有点发蒙。
63 柯伊伯带
安北斗实在想替温如风说几句公道话,但那一早被牛栏山合理支开了。不能说铁路建设方与农民猪圈扯皮的事不重要。要不是他及时赶到,男主人还真拿刀拼命了。那家农民的猪圈并没有占铁路主干道,但铁路方的施工建材倒塌,几百根钢管滚下坡来,不仅把猪圈砸得面目全非,而且把四头猪砸成了肉酱,还外带一个猪槽。四头猪主要是协调斤两与母猪怀崽问题,铁路上应该说做了较大让步,毕竟是公家对私人。关键是猪槽的赔偿发生了巨大分歧。主人一再说,这猪槽是快三百年的文物,有人出几万元都没卖的。而铁路上认为就是一个普通石槽,顶多赔三五百元了事。已协商半个多月,钢管就是拉不走。而猪槽通过拼贴鉴定,底下也确实有“乾隆八年”的字样,并且两头还有“槽头兴旺”“永世昌隆”的篆刻。但经过县文化馆文物专家鉴定,认为不大可能是乾隆年间,甚至是清代的物件,因为按大清规制,没有人敢在猪槽上公然刻上“乾隆”二字,何况“永世昌隆”的“隆”字与“槽头兴旺”搁在一起,是有砍头之罪的。这一论断,让主家男人抡起了早已磨快的砍柴刀,要不是安北斗阻挡及时,县文化馆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李老师那过于细长的脖颈,大概就成下刀的最佳位置了。
安北斗右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当下血流如注,吓得那家男人的老爹娘一齐上手,才把已变得十分狂躁的儿子制服。动了刀,铁路警察就上手了。还没问几个来回,他爹就说了实话:字是他母舅几年前刻的,他母舅原来就是个打猪槽、牛槽、马槽,凿磨扇、碾子、门墩的石匠。后来越过越没活计了。前几年突然凿起拴马桩和石狮子来,说是明代、清代的老货,还埋在土里,用一种啥子药水做过腐蚀,出土后就像风化过一般。这几年的确骗了省城好多单位和文物贩子,他母舅都发得又是当政协委员又是进省城开啥子石头博物馆去了。没想到,他家“乾隆八年”的老猪槽却翻了把。老人也自认倒霉,最后给赔五百元了结了。
安北斗的伤口却一直在化脓。牛栏山就让他回村休息去了。
北斗他娘对儿子也越来越不满意。主要还是媳妇问题。见他回来已嘟哝无数遍了:“看把人活成啥了?家里恨不得翻箱倒柜,给你娶个媳妇,煮熟的鸭子能飞了。这不,连孙女都不认门了。让一村人都拿屁股笑话安家哩!”他娘过去很少骂人,更没骂过他,如今动辄也乱骂起来:“我就不信世上女人都死完了,你安北斗活得还不如羊蛋、狗剩、骆驼、磨凳这些货色了,人家即使没个正经媳妇,还没个鬼混的女人了?你看你,真准备当和尚念经去是吧?一天到晚就守个温存罐,人家把罐子打了与你屁相干。守他干啥?房挖塌让塌去,你能撑住?你能不让人家挖?你看着,填平了还得挖,孙铁锤都放话了,说不挖垮塌他就不姓孙。人家财大气粗的,省里都有人,你有啥?你有谁?你们牛栏山书记也是老鸹吃柿子拣软的啄。过去那个同学南归雁也是,当领导的都看你好捏哩。凭啥让你天天把人跟着?上了十几年学,还背了大学生的名声,成天就守着一个烂推磨的?人家说你亏先人都是抬举你了,那是欺师灭祖的营生,你当是啥?这边还没完,凭啥又让你去处理猪圈猪槽的事?这是砍了你的膀子,要是砍了脑壳,也白砍了,我跟你爹能把人家瞪两眼半。干不成了给他牛栏山说,回来!哪怕找个瓜瓜媳妇,生个儿、养个老,也比把温存罐和造假猪槽的人当先人伺候强!”娘唠叨完,气得把木锅盖扔出去,竟然打趔趄了正朝她张望着想讨点吃喝的大黄狗的腿。
他爹齁病一日重似一日,在他娘唠叨时,只拉着从肺部到喉管都不畅通的风箱,一句话也没说。等他娘唠叨完,才把他叫到道场边,父子俩坐在柴火垛上,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默默无语着。那种静默,甚至让他想起了唱到“一对沉默寡言人”的《北国之春》,憋得他都想哼哼两声。最后他爹说话了:“你娘有些话不对。工作就是工作,警察整天蹲坑逮人,还不是工作了?”就这几句话,他爹都说了几起才说完,看来哮喘是越来越严重了。爹说:“媳妇的事,你的确也得在心。世上离婚的一层,离了就不过了?也不一定非再找个大学生……甚至吃公家饭的。年龄相当,模样过得去,人忠厚,心肠好,能顾家,心疼你,我看就行。家里日子……粗茶淡饭的,也不比谁差多少。我们没有大富大贵相,也别去求那个。经当不起的事,非要经当,搞不好就一头抹脱……一头刷脱了。另外,我想说的是,存罐这个人,别染扯太深,一根筋,迟早还会惹大麻烦的。”
“把人家院子挖成那样,都不管?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爹一怔,停了半天说:“我就猜到你这次跟他……可能穿了连裆裤。我不反对你……替他说几句公道话、暗里帮点忙。但明里……还是要去求求牛书记,再别掺和的好。这是个没长没短的事,并且这个‘咬头铁锨’也会越咬越硬。你能看到,村子不是过去那个村子了。孙铁锤一发达,好多人都要靠人家挣钱,心里的秤杆子,就都歪了。我们北斗村过去是个老骡马店,有人顺长江、汉江把丝绸、瓷器、盐巴、红糖贩到长安,再从长安翻过秦岭,把药材、皮货、香料、茯茶贩到湖广,都要在这里歇脚住店的。南来北往的多了,就成了买卖村。那时家家都有一杆秤。秤存星家就是钉秤的老门户。村里拿事的年年都要把秤集中起来校一校,就怕谁昧了良心,缺斤短两。谁家的秤要是出了问题,就没得人做了。看似校的是秤,其实校的是良心哪!现在你再把良心都拿出来校一校,看还有几个够秤的,这就是世事。北斗哇,你爹娘都不是糊涂人,我们是怕你吃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孙铁锤如今谁能扛动?温存罐没掂出轻重来,你也掂不出?爹这样子,能活多久?你肩头的担子重得很哪!老娘伺候不?老房庄子还要不?也准备让人家挖成孤坟?自已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总得再成个家,留个后吧?我不图你当个啥,就图你安安生生的,把家过得像家,人活得像人。存镰存镰,有了家有了日子有了人脉,那就算是把安家收获的镰刀存下了……”他爹说到这里,一阵咳嗽,差点闭过气去,他急忙捶背搓胸好半天,才缓过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