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草老师,我越想越觉得你这人有意思。”

“啥意思?”

安北斗说:“都啥年月了,你还过着这样一种日子。”

“你是说看这些戏本?你不了解北斗镇过去的情况,但凡家里日子好些的,都讲究衣食无忧后读点书、练几笔字,有些还学点吹拉弹唱。往年过春节,能摆出摊子写对联的好几个,都是一笔好字!现在满村就靠我一个人写了。就说这亭子,我确实收拾过,但在我爷手上就有,后来垮了。你看这两根圆木柱子,都快上百年了。那时大户人家,都要在房庄子最高处,做个清风亭啥的,既能在下面遮阴躲雨,也能下棋、吹笛子找个乐和。不像如今,满世界都是弄钱的,寻情钻眼、跑得昏天黑地。弄点钱,又都钻到黑拐角摇骰子赌博。那时村规很严,还有祠堂,赌博的、嫖娼的、抽大烟的、买卖短斤少两的、小偷小摸的,让长者知道了,弄到祠堂里吊起来往死里打。我一个叔伯侄儿,就让彻底打残疾了。不能说那祠堂、村规就好,私设公堂家法,可是能整死人的。有些长者看着慈眉善目,但见给点族权,就能剥你的皮、抽你的筋。现在的确是放开了,自由了,可人这心,又都收揽不住了,总得有个法子呀!单靠贴几张‘五讲四美’宣传画怕是不行了。以现在娃娃们这教法,我担心将来村里也没人了,即使有,都活得各顾各了。我觉得有个亭子还是好哇!自个儿把自个儿管住,看看书,喂喂蚊子,别贪念太多就是好日子!我家的太阳跟孙铁锤家的太阳一模一样,早上金灿灿地爬进窗,下午红彤彤地翻过墙。”说着,他又把腿肚子狠劲拍了一巴掌,瞅着几只蚊子遗骸说,“你看看,贪得无厌有啥好。咥够就对了些,硬往死里咥!”又是一巴掌。

安北斗笑着拿起一把艾草,狠劲吆了吆嗡嗡成团的蚊子。

草老师说:“没用,闻着血腥就来,这是本性。你再一来,就更热闹了。咱们就是它们取之不尽、吸之不竭的源泉。坐坐,那儿有风油精,抹了能管三五分钟,过一会儿照来。啪!”一巴掌把他自已都扇疼了。

他坐下来一边给满身抹风油精一边说:“草老师,孙铁锤和温如风都是你的学生,你对这两个人咋看?”

“问这话啥意思?”

“孙铁锤把温家挖成那样,你都没去看看?”

草老师突然没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拍了一巴掌蚊子才说出三个“难以”来:“难以想象!难以置信!难以阻挡!”

“你阻挡过?”

他摇摇头说:“你们官家都阻挡不了,我个乡野村夫、一介草民,岂能让孙铁锤不抡铁锤,温如风不去告状?温那拗脾气,你阻挡成功过吗?孙的熊心豹子胆,看何首魁、牛栏山能制服?与其觍张老脸去受辱,不如称清斤两先收手。我当了那么多年老师,连几岁娃娃的心深都量不出来,还别说已长到三四十岁的人性了。疯狂程度,难以想象啊!但你记住,《易经》第六十四卦说得好,世事看透了,无非就是刚柔相济、阴阳平衡这几个字。乾坤两道,也无非是满招损,谦受益的因果、克补关系。我不相信天命,但我信天道。天道是会在最后说话的。”

安北斗已没心思跟老师务虚了,端直说:“孙铁锤你说不上话,温如风总是可以劝几句的吧?我觉得他还是很尊重你的。你说他何必呢?颠来跑去的,把生意越跑越惨淡,房子也越跑越垮塌,何苦呢?”

草老师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甚至让他有所觉醒:“既然牛栏关猫关不住,就让他跑去吧,这就是乾坤两道的相克相生关系。乾坤两卦是非常矛盾的,但又是十分对立统一的。盛极必衰,衰极必盛。亢龙有悔,否极泰来。你是没法子,又不是不管事,不作为。管不住,那就相信至简的天道去吧!”

随后,草老师又给他讲了半天乾坤、咸恒,变卦、覆卦。直到月上桂梢,师娘端酒菜来,草老师悄声道:“河东狮吼来也!”师娘安顿他俩喝起来,又到处点上艾草,嘟哝说:“你草老师就是一头猪,看人家一村人都在忙钱,他就忙了个闲字。”草老师用左脚挠着右脚丫子还吟起诗来: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师娘又嘟嘟:“你看看山下,几千人挑灯夜战,你不伸手,也不让我去,眼看村里的石头、沙子让人家拿簸箕一样揽钱揽完了。”

草老师说:“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就不让你砸石头。别人不心疼你那双手,我还心疼呢。”

“你就会耍嘴皮子,把钱拿回来才算数。”师娘说完,也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地走了。他知道师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村人也都知道,就师娘最会心疼男人。她逢人最爱说的话便是:“俺老汉没用,就懂个斯文,除开读了一肚子书,啥啥都没有!”有文化的知道那是卖派,没文化的好歹也晓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一些家里还都立着。

这天晚上,山下砸石头的灯火,顺着一河两岸,排成几排,一直亮到了勺把山根。淘沙船也在河道里翻天覆地。清风明月,有点过于眷顾灯火以外的世界,似银雪般铺满了错落起伏的山峦。两人甚至把酒桌搬到亭子外,吃到七八分醉时,草老师一会儿“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一会儿又是“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的,最后还扯拉着“把酒问天”地诵起苏东坡的《赤壁赋》来: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草老师终于醉倒在苞谷地里。而安北斗是枕在他的胸脯上,做“客喜而笑”状。桌上蚂蚁成群、蚊虫如毡,的确搞得“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还没等到“东方之既白”,就突然狂风大作,天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起来。

68 暴风骤雨

雨来得很突然,仅仅是天空裂了几道没有规则的抓痕,滚雷还没来得及像在天庭拉大桌子一样胡乱响起,夜幕被闪电撕破的地方,就如成千上万个黄豆口袋霎时爆裂一般,哗啦啦把天地之间的空隙密密实实封堵起来。

大概是第一声闷雷响起时,师娘热得也只穿了两条筋的背心躺在炕席上发眯瞪,突然想起凉亭上还有两个对酒赏月人。他们多半会喝醉。这清风,这月色,两人脾气又对路,不醉是不会歇下的。因为他们不是一次两次这样醉过。安北斗媳妇跟人跑了以后,多次来跟他老师喝酒。醉了,哭得跟老牛唤儿一样,也都是她劝烂嘴皮,打扫的战场。而今夜,当她拿着雨伞蓑衣朝出跑时,人被倾盆大雨封堵在门口,咋都出不去。但她到底还是凭直觉,跑上了山梁。

这时,安北斗已稀里糊涂地醒转来,勉强把草老师弄到了亭子里。草老师嘴里还在叨咕《坎卦》的卦象:“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深坑),勿用……”

师娘到底还是爬到了亭子上。安北斗急着要走,她说:“待会儿,等雨小些再下去。”

“不敢等了。我得去温家一趟,害怕有危险。”他几乎是喊着说的。

“这大的雨,咋下去?”师娘也在喊。

没等师娘喊完,他已披上蓑衣,钻进雨幕了。

今晚他确实喝得有点多,身子完全不听使唤,腿脚也发软,但脑子是被雷暴击灵醒了。顺着过于熟悉的斜山坡,与其说往下跑,不如说是一路在往下出溜、跌绊。蓑衣早就不见了。鞋也跑丢一只,他感觉是在一个烂泥糊里没拔出来。但老鳖滩的位置大致是清楚的。几处特别危险的山崖他也有意绕开了。可各种坡坎、凹槽、土包、浅塘就顾不得许多了。有几次,都是从高处闪下甚至是飞下去的。大概得力于酒的麻醉,竟然也感觉不到疼痛,就又撑持起来,跟水一样,波浪翻卷地朝全村最低洼的地方奔去。

离老鳖滩越近,他越觉得可怕。脑子中显现出的是那幅“孤岛”惨象。他知道紧急回填的土石方,都与“孤岛”没有本质联系。那就是松松散散的堆积,障人眼目的应急。河道雨水一大,完全有可能很快就把泥沙冲走,而留下的石头,也会相互错动、塌陷、挤兑成灾。温家连丈人爹、丈母娘共住了五口。一旦出事,就是大事。虽然牛栏山是让他做好温如风的思想工作,没说要帮他防灾抗水。但一想到那个回填起来也是“鳖”状的破碎院落,他就嫌脚下出溜得太慢。也不知一家人这阵儿在干啥,总不至于还都死睡着,没考虑撤离吧?这货太犟,可今晚的暴雨,不是犟牛能扛得过的事。

他终于出溜到了温家门口。

他听到温如风正跟一家人在吵架:“我就不走,冲走去

。你们快走,朝梁上跑。我必须死给他们看!”???

“瓜坎,你以为是啥本事?死了净白死,最多给孤坟野鬼添几双筷子,你是啥了不得的人物,死了还惊天动地了?啊呸!叫你别逞能、莫得罪恶人,你偏得罪。那都是你能得罪起的?把好端端的院子挖成‘孤坟’,人家给你赔半个子儿还是赔一句话了?”这是他丈人爹花存根的声音。花存根平常从来都不说话的。一个吊盐水挂面的大匠,好手艺没处使去,也便只能沉默无语,来给女儿女婿帮着压机器面,顺便看家护院了。可今天,他的火气还真不小。

但温如风的火更大:“你们能当窝囊鬼、

囊包,我当不了。我就得他一句话,就要他给我赔院子赔房。死了变鬼,也要变成厉鬼,把狗日彻底劈叉了!”

“你能,快死去!死了都撇脱。”这是花如屏的话。

儿子哭得像是遭鹰抓了的鸭子,嘎嘎嘎地都没了童音。

丈母娘喊:“如屏,你把娃带着逃命去,要死,我跟你爹陪着犟牛瘟一起死!”

安北斗终于缓过一口气力来,狠劲推开了大门。

一家人都像看怪物一样朝他定定地瞅着,没弄清是人还是鬼。

“还愣着干啥?朝梁上……我家……走!”

直到这时,花如屏和温如风才弄清这个泥糊糊的人是安北斗。

温如风见是政府来了人安北斗在他眼中,就是政府更是蹩跳起来:“不走,就不走,我今晚就等着龙王抬人!”说完,还睡到长青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