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首魁不耐烦地说:“对了对了,你去干啥?我只是按县局要求,给你们说一声。不就一个温如风嘛,我一个人就拎回来了。”说完,何首魁转身就走了。
几天后,温如风倒是被“拎”回来了,可何首魁“拎”得过了头。据温如风说,一共踢了他三脚,一脚在大胯上,离最敏感部位只差几公分;还有两脚在屁股上,他的臀部非常瘦弱,经不住何黑脸这两脚。温如风哗地脱下裤子让南归雁看时,的确还有两个紫乌的撞击点,肿得像变质的桃子。他几乎是当着镇上一堆干部的面褪下裤子的。里面也没穿裤衩,还打起转身让人看了臀部,又看前胯。穿上裤衩,的确是影响三处踢伤的视觉冲击力。朱武干急忙喊叫把裤子提上,他偏不:“你们端公家饭的都不要脸了,我个平头百姓还要啥脸。我准备上县找他王中石看去,就在县城十字路口脱了看。”南归雁急忙劝他,并硬帮着把裤子提上了。
他安顿朱武干把温如风弄到客房先住下,这边听安北斗和镇北漠的汇报。
镇北漠说:“北京光天安门广场都不止镇中学操场一百个那么大,找人实在太难。”
他直问:“老何为啥要踢人家嘛,还嫌不麻烦是不是?”
安北斗没说话,还是镇北漠在回答:“既怪何所,也怪老温。何所开始态度也能说过去,他就是那么一张黑脸,笑着比拉下还难看。谁知老温死不上套,走着走着,就朝一边溜。北京大得没边没沿的,一钻进人群,鬼都寻不见。他都偷着溜好几回了。何所那脾气么,就给了几脚,人才乖乖回来的。”
“这一踢,麻烦不更大吗?!”
南归雁又问了些其他情况,安北斗始终一言不发。他说:“北斗,你觉得下一步该咋办?”
安北斗拿鼻子哼了一下说:“我知道该咋办?!”这家伙好像对让他重新接手温如风的事,仍心怀不满着。别人想去京城逛一趟,没安排上,还闹情绪呢。他倒好,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看着他好长时间没理发而变得像毛冬瓜一样的脑袋,还有那个听说已摇摇欲坠的家庭,他也有些歉意,就说:“先去洗个澡,吃了再说。”
安北斗起身就走了。他又问了镇北漠一些情况,仍是理不出个把能安抚住温如风的头绪,他就上派出所找老何去了。
老何根本就不认同现在这种处理方法。第一,他不愿意去领人,是局里下了死命令,说只有他这样的老公安才能对付住“老油条”。第二,他承认踢了温如风三脚,那也是迫不得已。准备踢第四第五脚时,让安北斗挡了。他说再让他逃掉,还得花更大的人力财力去找。你镇上有钱,就派人满世界找去吧!老何说他已给县局报告了,那三脚,随时等候处分。第三,老何仍是让别太把温如风当回事,比他案情重大的有的是。还是那句老话:没查个水落石出,不能弄个冤案去安抚他。总之,何首魁认为一些领导是怕出事,怕丢乌纱,还想当好人。温如风跪一下能咋?还跪成爷了?谁想认这个爷认去,反正他不认。他只认事实,只认法。说着他还把警棍折了折,像是要动刑的样子对隔壁喊:“小高,把那个强奸幼女的哈
货带到审讯室。对不起南大书记,我出去好几天,攒下一堆案子推不动,回头谝!提人!”
南归雁找了一肚子气回到办公室,文书就说县上来电话了,信访局要召开联席会议,专题研究温如风上访事件。通知让他和何首魁,还有安北斗、镇北漠去参会。
他本来是请了县文化局、商业局、旅游局的人来,要商量如何进一步搞好“点亮工程”以带动旅游发展呢,就不得不给几家分头打电话另约时间了。叫何首魁,人家坚决不去,只派了副所长支差。县上不同意,何首魁问强奸幼女案大,还是温如风半棵树事大?最后上边也不得不退让,就让副所长去了。
会从下午两点,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半才草草收场。政法委书记主持会议。南归雁先检讨,说把人没看住,然后由安北斗和镇北漠介绍情况。安北斗还是没说话,仍由镇北漠把进京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镇北漠提前做了充分准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整得跟说评书一样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尤其是在北京找温如风的过程,比听评书都精彩。他讲完,让安北斗补充,安却来了一句:“人没找到,说那些顶啥用。”就再没话了。然后,由派出所副所长汇报他们对这件事的办案经过,从半棵树说起,一应调查先后投入警力、耗费时间不亚于一个大案的投入量。当然,他也替何所长那三脚做了检查。下面就是一个又一个部门发言表态,都强调了这件事的极端重要性,甚至上升到关乎全县、全市、全省经济社会发展的高度来认识了。但最后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还是落到北斗镇了,谁家的孩子谁抱走!一是看守好温如风,决不能让他再离开北斗镇半步;二是由镇上先赔偿那半棵树钱,就是加上一倍、两倍、三倍都值得,掏钱买平安嘛;三是责成派出所加紧破案,必须把黑夜中打了温如风的人绳之以法;四是由公安局研究处理好何首魁那三脚的问题,不要由此引起新的问题。政法委书记说得斩钉截铁,自以为会议很有效果。副所长却对着南归雁的耳朵嘀咕:“首魁所长早都料到是这个结果了。”
都十点了,南归雁接到一条短信:
中石书记让你现在来他办公室一趟。
这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发的,他就又匆匆返回了县委大院。王中石书记门口还排着几个人,秘书让稍等一会儿,他才急忙在笔记本上,准备了几条汇报要点。当然首先是温如风的事;其次还有北斗镇到底怎么发展经济,迎头追赶的问题;再就是“点亮工程”中石书记到底是啥态度,至今都没明确表过态。此前他已约过好几次,秘书都说等机会。要不是温如风的事,兴许这机会一时还等不来呢。中石书记也确实忙,都快十一点了,还有人候着。直到十一点过了,他才坐在了与书记紧挨着的沙发上。他想着中石书记肯定是要劈头盖脸收拾一顿人,今天下午政法委书记就很恼火,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南归雁,你可给咱又放卫星了!是载人上天哪!”而中石书记有点慢条斯理,先问了问下午和晚上的会议情况,然后说:“你们准备怎么办啊?”他讲了会议的要求,说回去会抓好落实。中石书记说:“我在乡镇干过,不容易,想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看住,除非关起来。可人家又没犯法,哪能随便关人呢。这就得动脑子、想办法,疏导、安抚、化解是第一位的。需有得力的人去做深入细致的工作。不要搞得兴师动众、鸡飞狗跳的。也不要层层加码。咱们好多事情不是层层松垮,就是层层加码,都缺乏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之所以叫你来,就是怕你们压力太大,越搞越砸。我是有这方面教训的,情绪一激动,随便批评一个人,弄得好多年都没人敢跟这个人来往;偶尔流露一点对某个人的看法,立即弄得县委大院的人都不敢跟这个人说话了;我随便说了一句一个单位的门楼子没盖好,竟然连夜就拆了重盖。权力要求掌权者必须谨言慎行啊!这次更是一样,来头再大,你们也得冷静处理,不要整得皮焦里生的,将来还得翻烧饼。我马上要退二线了,一辈子干过不少乡镇,也在县上、市上机关兜兜转转,得按规律、下数办事,别一上头,就飞过梁去了。百姓百姓,百人百性嘛!我们面对的就是老百姓。我是学法律的,孟德斯鸠说,制定法律都要考虑山川地貌、民情风俗物理实际,要不然就执行不下去,何况是最基层的行政治理。我当镇书记时,有老百姓在我门口一睡好几天,给他递饭,人家把碗都摔了,我看也没损失我的啥威信嘛!这件事固然很大,但温如风就这么个具体的小老百姓,还得从实际出发,把他那点事情解决好是关键,不就是半棵树起的因嘛!”
“王书记,问题现在已不是半棵树的事了。他告的是挨黑打破不了案,还扯出村上、镇上一系列事情。有的没法落实,有的一时又落实不了。落不实,他就还会去告。”
“那咱们就从半棵树抓起,一样一样地来嘛!总之,我害怕你们操之过急,采取一些霸王硬上弓的手段,让矛盾越聚越大。今天看似压住了,可强人硬下手的事,迟早还会爆发出来。那个派出所所长,凭什么踢人家三脚,得严肃处理!”
“其实何所长……也是一个讲法治的人。”他还替何首魁辩护了一句。
“讲法治还踢人?我看他首先不懂法。基层很多事都是这样搞坏的。说是给公家干事,干着干着就动了私刑。这三脚不处理,温如风能不再去告状,嗯?”
中石书记说是不要太强硬,但语气依然很硬邦,南归雁就再没话可说了。这时,秘书拿了一大摞文件进来,明显是帮着下逐客令的。他就急忙问了一句:“王书记,不知……我们那个‘点亮工程’,你还有啥指示?”
“去看的人多吗?”
“县上去的多,市上也不少,还有省城来的。”
“有住下消费的吗?”
“这个……还不多。资金有限,配套设施还都没搞起来。尤其是七座山的连接索道。”
“归雁,要慎重啊!我一直没明确表态,就是有些吃不准,怕一旦表态,都大张旗鼓干起来,最后落个一场热闹咋办?这些年我们吃这样的亏可不少啊!一时全县养荷兰鼠;一时几个县又都养金貂、银狐;最后杀了都没处埋去,一臭几十条沟,几十道川。山区要发展经济,难度比别人大几倍甚至几十倍都不止,都在摸索,可也折腾得够呛。本来就没钱,有时还当了小白鼠。当然我也没反对你们搞,既然已经点亮了,就亮着吧!但我建议不要再投入更多钱。我是要离开这个位置了,才慢慢感到‘领导充分肯定’这句话的分量!你很年轻,想干事是好事,可要干成几件事,实在不易啊!”中石书记说着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把他送出了会议室。
在空荡荡的县委大院里,他突然有些不会走路了。已入大暑的盛夏,到了这阵儿还是热烘烘地蒸人。尤其才从空调房出来,一下像钻进火炉一样,身心似乎都有一股焦煳味儿。本来他是想听几句书记表扬的。没想到,中石书记心里却藏着这么深的质疑、担忧和告诫。好在书记大概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心迹。都说中石书记特别爱护下属,虽然严厉,但从来不挫伤干事者的积极性。一旦表露,县上各部局委办,一准就不会再有人去北斗镇调研、考察,甚至随时准备投入资金表示支持了。更好在,中石书记马上要退居二线了。要不然,整得他还真有点骑虎难下呢。
县委大院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大门还不在中轴线上,拐来拐去。不过他终于还是摸着门出来了。
44 下弦月
安北斗在南归雁去王中石书记那儿时,抽空找了杨艳梅一趟。不仅出租房里没人,医院也没找见。他去家里找,岳母倒是开了门,却说艳梅在值夜班,安妮也睡了,明天要上学。岳父穿着大裤衩出来照了一面,只说让进门喝点水,还问吃了没,岳母却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他也没戳破杨艳梅今夜没值班的谎言,就离开了。
他给杨艳梅打手机,一直没人接,发信息也不回。他心里突然有点慌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毕竟是上万人口的县城,密密麻麻挤在一个由山峦围堵起的瓮底里,找人委实太难。南归雁明确讲,今晚不回北斗镇。他们在宾馆已安排了房间,却没给他登记,说得让他和艳梅借机团圆团圆。镇北漠大概是与他一起出差混搭久了,竟然也敢开他的玩笑说:“今晚这县城防震任务很重啊!”
搞得他反倒没去处了。
好在观测仪器都随身背着,天气也热得像火炉蒸烤一样。他知道,山顶在后半夜仍然是凉得要穿棉大衣的。可他只有一个选项,只能穿着半截袖衬衫,上山去了。
下弦月已瘦得只剩一张弯弓吊在天上,像一幅孩童眼中十分夸张的绘画。他朝山头爬时,天空还星云密布着。当他进入理想观测点,准备架机器时,乌云却一层层翻卷起来,直到把星空完全遮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感到有些冷,就随手折下一些阔叶树枝,把自已包裹起来。这种事他过去也干过,甚至用干土把身子掩埋起来取过暖。他是希望乌云很快过去,谁知却迎来了豆大的暴雨,砸得他只好扛着仪器,躲到一个山崖凹槽里蜷缩着。他上下牙床打着磕绊在想:
杨艳梅今夜到底会在哪里呢?
从这里俯瞰瓮底,整个县城轮廓依稀可辨。他知道,小小的山城,夜生活还是十分丰富的。仅歌舞厅就二三十家。还有好多镭射影厅。麻将摊子更是遍地开花。尤其夏夜,哪儿放一张桌子都围一摊人。他多次半夜行进在街道上,几乎几步远就能听到“夹八万”或“炸弹”声。县城一直是杨艳梅十分向往的地方,唱歌跳舞更是她的最爱。孩子有姥姥带着,唱到几点跳到几点,都由着她的性情来。至于今夜沉浸在哪里,他还真难以想象出。也不愿去多想,自已又没能耐调进城,也就短了要求妻子的气力。何况也确实让温存罐这个货缠住了,给妻子女儿的时间太少。家里的土特产,拿去人家不稀罕。工资也是紧巴紧,再加上来回出差,基本耗得一干二净。他觉得自已是越来越在杨艳梅面前低矮三分了。
好在乌云又过去了,深空依然繁星灿烂。大地被暴雨袭击后,反倒泛出了热腾腾的地气,他又进入了观测中。在端午出现的那个小行星位置寻找了许久,几乎把牛郎星附近都找遍了,再也不见它的踪影。他越来越坚定:这颗小行星是五年才回归一次的星体。他也计算过,小行星运行周期应该在一千八百二十六天左右,下一个回归期是绝对不能错过了。他能送给女儿的最贵重礼物,大概也就是这颗小行星了。尽管他无法把星星“拉到自家后院拴着”,但他依然十分坚定地相信,女儿到那时一定会珍惜异常。
启明星已呈现出一星独大的亮光。按照南归雁的要求,今天需乘最早一班车回北斗镇。他收拾好行囊,从高坡上一路仄斜着跑到了瓮底。又去杨艳梅的宿舍敲了敲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就只好奔车站去了。镇北漠竟然讪皮搭脸地开玩笑说:“哎呀安哥,昨晚地震绝对在八级以上,兄弟都被从床上摇得跌地上了。”惹得大家哄地一笑。安北斗没理他,这小子啥时已公然跟他称兄道弟了。几个月前来时,可是称安老师、安主任的。
班车大概快到北斗镇时,他才收到杨艳梅的信息说,昨晚在同学家唱歌,手机忘带了,问他走了没有。他想了想,还是给她回了一条:
已回北斗镇。下次见!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已跟杨艳梅之间已经很是客套起来。
他回房抹了把脸,就被南归雁叫去了。
南归雁确实表现出了某种平和,不像过去一提到温如风,就显出一种急躁和不安情绪。他还摸出一包烟来,给一人点了一支。两人平常都不抽烟,但上大学时,一起学着抽过。安北斗是有点舍不得钱,除了养家,省下的都买了观测仪器和照相器材。别人偶尔发一支,他也抽。而南归雁却是把抽烟作为一种恶习硬戒掉的。但到北斗镇后,遇见难缠事多,就又抽起来。
“北斗啊,我恐怕得食言哪!”
“打住,打住啊!”他急忙做了个暂停手势。
南归雁一笑说:“我也是遇见太难的难题了。你说让谁干合适?”
“都行。都比我合适。镇北漠就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