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西北,就是歌里唱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那搭的。不过,那是歌儿,额们那儿山清水秀,跟北京一样,美得太太!”

这时一阵狂风袭来,风里还弥漫着黄沙,把老大爷一堆没收拾进口袋的杂物,刮得到处乱飞。他和小镇都急忙去帮着挖抓舞弄。

这举动大概使老大爷产生了好感,但也并没有放松警惕:“来告状的?”

安北斗急忙解释说:“不,额们是来找人的。”他还用动作比画了一下,“干部,我们是国家干部。有证件。”说着,掏出了工作证。

老大爷接过工作证瞧了瞧,有点不屑地说:“什么人儿都来北京告状。知道北京吗?且大啦!省长市长来也未必能摸着门儿,一个犄角旮旯的小镇子,来告谁呀?不瞎折腾吗?告着告着就都拾了破烂儿回不去啦。”大概是说到拾破烂觉得有些不妥,又改了口,“何苦呢?”

“您说得太对了,额们就是想把他领回去。不知他会到哪搭去。”

“嘁,能去哪儿。无非是天安门广场溜达溜达,有的也会扑通跪下,把人吓一跳。再就是去南城西街递状子去。那地儿热闹,房价儿也便宜。除了大冬天儿能冻死人外,其余时间朝天桥下一躺,运气好了,还能瞧见启明星。”

“天安门、南城西街都在啥地方?”

“公交车牌子上多了去了,随便儿瞧去!”

然后,老大爷就去管一个吃剩下方便面汤盒随手一撂,准备扭头而去的旅客:“哎哟喂,您,说您哪,干吗这是?就您家后院儿恐怕也不该这么糟践不是?这可是首都!您以为是什么地儿?嘛东西都能乱扔乱倒,捡起来您哪!”

小镇终于说了一句:“真是北京,拾垃圾的都说普通话,还您哪您哪用的尊称。不像咱们那儿人,说普通话,十个字有九个半音都不准。”

安北斗白了他一眼:“走,处(去)天安门!”还是普通话,还是一个字音都不对。

小镇捂住脸跟着走了。

去天安门的路果然好找,公交站牌上到处都是。他们很容易就挤上了一辆公交车。大概是他们日夜兼程,连脸都没顾得好好洗过,这阵儿在密闭空间,身上立即就散发出一股怪味儿。挤在身边的人,都用眼睛把他们斜视着,有的还努力屏住呼吸。一个脸庞丰盈白嫩得像十五月亮一样的阔面大妈,甚至还用胖乎乎的手在鼻子前扫了扫,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地嘟哝了一句:“要了人的小命儿啦!”她拱开人群,想朝一边挤,头过去了,宽阔的脊背和肥硕的臀部却还夹在后边,愣是闯不过关。安北斗还担心望远镜被挤坏了呢,却见人群像被他们引爆了一般,都仄斜着炸裂向四方,跟他们保持了一定的间距。他和小镇都突然感到了自已的寒酸和卑微。小镇背的帆布包,虽廉价,还算时尚些。而他挎的人造革拉锁包,拉链坏了一半,用蜡烛膏了又膏,勉强拉上,还是有一段没一段地开裂着;加上头发纠纠结结地蓬乱,汗水还把它们一缕缕扭成了股;再配上一架脱皮掉漆的望远镜,看上去真像一种怪物了。就连说普通话,他觉得过去也没糟糕成这样。上大学那阵,开始也很是被同学笑话了几个月,后来还算说得不赖么。怎么才回去七八年,就一个字音都发不准了。难怪连小镇也有些瞧他不上,一开口,那小子就显出一副觉得丢人败兴相。???

他们终于在天安门站下车了。以为就是天安门了,谁知走了好半天,才看见天安门城楼。两人都很是激动,来到国家的心脏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工作,都与这里紧密相连着。两个低到尘埃的最底层小公务员,心跳在加速,且不由自主地把嘴又张得大了起来。不是傻,而是惊愕、喟叹:这才叫天大的世事啊!打上小学起,这里就是最向往的地方,今天终于来了!双脚就真实地踩在这块大地上了!回去可以给许多人炫耀我去过天安门了!好大好大呀!比想象中的要大好几倍不止!安北斗突然想,一个温如风,就是跑到这里头顶状子,喊叫几句他那半棵树的事,再捎带着骂几句孙铁锤、何黑脸,又能怎么样呢?至多被人当成疯子,傻看两眼而已。

他们一边找人,也一边把心中的胜景都看了个遍。在金水桥畔、华表之下,还有大会堂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他还给小镇照了相。小镇给他也照了。这小子,回去一冲胶卷才发现,凡给他照的,不是只有脖子以下,就是只有脖子以上,再就是半个脸在镜头里,半个在镜头外。小镇还瞧不起他,他才半个眼也瞧不上小镇呢。

他们来回在天安门广场篦梳了好几遍,确实没有发现温如风的踪影。眼看下午四五点了,小镇又累又饿,说他快不行了,一屁股坐下,再没起来。安北斗又朝人群密集的地方搜寻了几番,才决定朝南城转移。

在以后数天里,他们就半天到天安门、半天到南城西街查找,直到过了夏至,温如风都没有出现。

42 天权星

天安门太大了,南城西街递状子的队伍也很长。温如风与安北斗他们来回游走在这两个区域,竟然从来都没照过面。

那一天,安北斗和镇北漠在天安门广场篦梳他时,他也在那儿看风景。北京他也是第一次来。天安门他也很向往,咋都看不够。他也在兴奋着今生总算来了一趟。他还想着,将来一定要让花如屏和儿子温顺丰也来一趟呢。要不然,一辈子都白勤劳、白活了。

那天他们离得最近处,是人民大会堂前。他在国旗附近搭手仰望,而安北斗他们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照相。当他看完所有风景,又回到金水桥畔,扑通朝那儿一跪,被人带走时,安北斗他们还咧着大嘴,在毛主席纪念堂前东张西望。

温如风是比他们早一天到达京城的。他果然是顺河而下,然后在一个无人烟的拐弯处突然改道,穿插过一条羊肠捷径,从另一条公路上,搭乘一辆拖拉机,直奔县城外一个小火车站而去的。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了北上列车。出发前,他是从别人那儿取过经的。那天邻镇一个老上访户来压面,他跟人家谝了半天,还给人家管了饭,对京城的路数算是有所了解。因此,一下火车,他就先奔南城西街附近安顿下住处,才思谋着怎么进行第二步。

那附近低档旅馆很多,名字也叫得特别,甚至有天理、天权旅馆。他之所以选天权,也是因为北斗镇就有天权山。小学时草老师也讲过天权星。这里的四人间,一晚上一人才三十五块,简直便宜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花如屏是不想让他出门告状的,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既然他犟着要出远门,她还是让把钱带得很宽展,穷家富路么。何况温家的底子是让他活得有些底气的。花如屏还交代说,既然去一趟京城,就好好逛逛,一年累得王朝马汉似的,歇歇脚也是应该的。告得成了告,告不成了逛一逛早点回来,说到底也就是半棵树的事。他说塞牙花子侮辱人、挨黑打都不是事了?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把孙铁锤和何黑脸们告倒,不告倒,他也会活活憋闷死的。

这次之所以突然决定出门,也与端午节前孙铁锤的最后一次摊派催账有关。说“点亮工程”是惠及全体村民的大事,各家都得出人出钱出力。村上通知让他跟花如屏去演“插秧”“薅草”“打连枷”舞,两人忙得都没去。只把孩子支应去“放羊”,还坐在牛背上吹了笛子。其实笛子是假的,就一截竹棍,还把儿子的嘴戳破了。

孙铁锤最后上门说:“京城、省城、市上、县上领导都看了,对‘点亮工程’评价很高,并且还要大力推广呢。领导表扬了,说勺把山这一块搞得尤其好。你温家出了啥力?”

他就不阴不阳地顶了一句:“领导没表扬给粪坑里‘下饺子’的事吧!”

气得孙铁锤狠狠鼓了两眼说:“给粪坑‘下饺子’了又咋,大领导又没掉进去,看把你腰闪了没?你个挨瞎垂子的货,就见不得村上有半点好。老实告诉你,老子这次是把粉搽到脸上了,给一村人都贴了金!既然大伙儿脸上都明光金灿的,这金也不能白贴,谁都得放点水。尤其是你温存罐,贴了金,来推磨、压面的人自然会更多,这叫秃子跟月亮沾了光,知道不?是集体在给你打广告,你能白挣钱?”然后三下五除二,就给他家摊了两千元,说仍算是股金。

“鼓(股)你娘的头巾(金)!”他从来对孙铁锤父子就没信任过,自然是一分不给。可孙铁锤岂是一句不给就能罢手的,当下就吼起来:“温存罐!”他也不瓤活:“我的小名不是你叫的!”

“我就叫了咋?温存罐,温吊罐,温尿罐,你不给两千元,那就把两颗卵蛋拿来!”狗剩和磨凳还真扑上来掏。他就气得愤然上路了。

他知道现在只要一出门,后边都有“尾巴”。他的尾巴就是安北斗。最近又换了一个新来的大学生,村里人叫他“正掰馍”。这小子明显比安北斗差远了,眼睛好像也不好使,迟早都在玩手机,盯他也是明来,眼珠子欠活泛。要是让他当特务,只怕把敌人弄不住,反倒能让人家割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眼珠。他知道安北斗早都不想盯他了。出门前,他也从北斗他娘那里探听到,安北斗上县跟老婆娃过端午去了。靠“正掰馍”盯,就是侥幸跟上几步,只要他略施一计,就能撂他八百丈远。何况他那天出门,那小子还没起床呢。只有村头老曹家的黑狗,跟了他半里路远。开始还以为是跟他呢,后来才发现,人家眼睛是斜盯着田埂上一路小跑着的一条骚母狗的。

他下榻的天权旅馆几乎全是告状的,有的已住上年光景了。初入伙,还都有些瞧他不起。尤其是同室的另外三人,几乎连理都懒得理他。原因有五:首先是没有进京告状经验,完全是一个“生八路”,说啥都听不懂,告状这一行多是用的暗语。二是来自西北落后地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沟小镇,天然受到歧视。三是告状事件太小,半棵树,加一个村主任、一个派出所所长,算个毛事。他还解释说,镇上和县上领导他也要告,人家一听就说:胡扯淡不是,半棵树、挨黑打与那些领导有毛的关系。他根本就没在人家“专业人员”眼窝里攒。四是临时性、随意性、冲动性太大,作为长期上访人员,准入资格受到质疑。五是沟通困难,说的山里话似鸟语,转成普通话像羊叫。他在房里憋屈地睡了一晚上,那三个人买了鸡爪子、羊蝎子、花生米喝了半夜酒,黑话他也的确听不懂。到凌晨四点,几个人就穿上袄子,说是排大队去了。

虽然快夏至了,可京城的晚上还是凉飕飕的。他也悄悄跟着这三个货,去看排的啥队。快五点时,信访接待部门那条街上,就已人头攒动。他也混进去胡乱排着,主要还是为了熟悉情况。可队伍里的人都很少说话。一旁既有维持秩序的警察,也有逛来逛去的闲人。后来才知道,那可不是闲人,都是全国各地来负责处理的工作人员。大家之所以低着头,很少交流,就是怕口音被听出来,立马会有人劝返。

世上真是有无尽的偶遇与巧合,温如风竟然在这里碰见了欧宝财,就是在省城遇见的那个“老油条”上访户。照欧宝财的说法,他告的是惊天大案:承包地里的露天煤矿被强行霸占。他倒没有小瞧为半棵树起事的“小虾米”温如风。并且指导着他填了表格,插在他前边递上去了。他离欧宝财的住处倒不远,本来想搬到一起去住,可已交了预付款,人家咋都不退。他就只好抽空过来与欧谝一谝,夜深了才回去困。欧宝财把这里的一切都摸得门清:之所以天天要去排队,递状子,就是为了引起重视,行话也叫“打卡”。

看来告状的门道和学问的确很大。他在北斗镇了解的一些情况,与来京后的很是不符。那个来他家压面的邻村上访户,看来就是盯着他款待的那顿肉臊子面,还有免费磨的几十斤麦子。他说到京城你首先朝天安门走,端直把状子朝头上一顶,扑通一跪,啥问题都解决了。可来了一打听,所有人都嗤之以鼻,说你去试试么。他第二天的确去试过,却多了个心眼,身上啥都没带,扑通跪下,看身边如何反应。结果立马过来几个穿得标流线直的小伙子,架起胳膊就把他朝一边拉。他急忙做揉脚状,说脚扭了,直喊疼、疼!人家把他拉到一个车上问了半天,他身上除了一点零花钱,就是身份证,还有一个老照相机。他说就是来看天安门的。日子好了,出来逛逛,东张西望的,一不小心,把脚崴了。几个人相互看看,也没难为他,就把他放了。

他从欧宝财嘴里才知道,天安门可是不能随便乱跪的。胡闹可以以扰乱社会治安罪把你抓起来。他就随着欧宝财每天早上去排队递状子,下午胡乱逛逛。有时也会把二胡拿出来,坐在天桥旁,拉拉《赛马》。快弓部分仍是乱翻跟头。竟然还有人给他面前撂几个镚子儿。开始他还觉得有点受侮辱,后来也习惯了,起码够一顿早餐钱,有时还能管一天。这样消磨了十几日,他觉得也不是个路数,尤其是想家、想花如屏了,也操心自已的生意。他就准备撇撇脱脱弄一场,引起注意后,赶紧回去算了。他还是想到了天安门,想到了那几个标流线直的小伙子,反正把他也没咋。自已有冤情,响鼓明敲,又能把他咋?他又不偷不抢不犯法的。这样想了几个来回,他就拿着状子,又去了天安门。

然后他就被几个标流线直的小伙子又架走了。这次架走再没放。并且他很快知道,安北斗和那个“正掰馍”已经来京十几天了,竟然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却每每擦肩而过。

43 大暑

“点亮工程”把北斗镇的确是在全县和全市都“点亮”了。至于说引起了省上甚至中央领导的注意,连南归雁都知道那是夸饰之词。他懂得哪一级以上才叫中央领导。说“点亮”了全省,可省电视台新闻里“点亮工程”仅闪了一秒钟,解说词还是领导沿途考察如何如何,压根儿连县上的名字都没提。并且那一秒钟画面里,领导指指点点的身影还占了近一半。市上电视台倒是给了不少镜头,他也露了半边脸。的确只有半边,不过鼻子还算完整地框了进去。他能理解,如果给他露了全脸,市上领导就剩下半边了。有熟人还打电话说在电视里看见他了。他自嘲说,半个脸,也只有你能认出来。就这半脸之露,竟然引来全市好多单位的考察热潮。县电视台更是大张旗鼓地跟踪报道,并且还让他对着镜头说了一分多钟,图像自是霸屏了。如果再给些费用,可能还能给他们搞一小时专题节目呢。实在是价钱谈不拢,才搁下了。不过北斗镇“点亮工程”,一时还是成为全县甚至全市文化旅游发展的“新亮点”了。就在学习参观络绎不绝、游客成群造访时,温如风上访事件,也再次把他整得灰头土脸,不,简直是狼狈不堪了。

开始他也希望温如风只是吓唬吓唬镇上,去了别的地方。安北斗每天在北京给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没见人。他知道安北斗不是一个敷衍塞责者,也不喜欢讨好巴结、夸大其词,没事偏要把事说得很悬乎。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他不可能给你编出一句谎言来,让你兴奋一阵,然后才觉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有时真需要这种效果,哪怕是兴奋一会儿也行,可你别指望这家伙能制造出来。但他也绝对相信安北斗一切都会尽力而为的。

当十几天过去,温如风一直没有回家,安北斗也无任何消息时,最坏的结果果然来了。电话竟然是王中石书记打来的:

“南归雁,你怎么搞的,给全县捅下这大娄子?”

他就知道事情不妙:“王书记,怎……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们那个温如风,捅天了!立即到北京领人去!”说完电话嘭地挂了,明显是很生气的样子。

他把听筒握在手中半天才勉强放到话机的凹槽里。

刚转身,就见何首魁已站在他身后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不是派人去北京了吗?咋还需要派出所去配合?”

南归雁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何首魁黑着脸问:“你们还去人吗?县局要求我必须去。”

南归雁急忙说:“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