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想通了?”
“想通想不通都得干么,我算老几。”
“你看你,还是思想不通么。让你去安太阳能灯,还不三个灯泡哑两个。”
“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搞破坏的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北斗,我是说,看守温如风的工作,跟安太阳能灯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我说不看了,绝对不想看了。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给我换一个工作,行不行?”安北斗甚至说得有点小激动。
他就说:“那好,给你换一个。”他突然想到了旅游解说词。那上面也是天文地理的,安北斗不刚好合适吗?他就把这份难缠的工作弄到了他头上。
33 北斗星
安北斗接管这事的当晚,就跟应老师团队接触了一下。应老师先探明了他的身份,当得知是个计划生育专干,并且外带蹲坑看守上访人员时,就有些待理不理的。只让一个女助理把打印稿给了一份,他们继续开会,提升故事内涵去了。安北斗倒没在意他们的态度,只把一万多字的《北斗镇经济社会发展理念》与《七星山故事新编》看了一遍,扑哧笑了。他脑子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这年月说谎造假,已到了可以把屁股当脸的地步。就这还二十万,放在他,二万都不给!他嗵地站起来,端直进了会议室,里面乌烟瘴气的,烟抽得他甚至有点看不清几个人的脸面了。应老师就坐在平常书记坐的位置,眼睛盯着投影,正在讲“文化内涵发掘与旅游开发之可持续”。见他进来,连助手的助手都没把身子哪怕是欠一下表示个态度的意思,仍把眼睛盯着画面,听应老师说得云山雾罩、天马行空。
他终于听不下去了:“应老师,应教授,应院长,应总!”这几个称呼大家都是轮换着叫的。他也不知姓应的更爱听哪一个,就把几个都叫了一遍,然后说:“恕我不懂旅游文化,更没有搞过解说词。可北斗镇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还是略知一二的。尤其是这七座山,的确酷似北斗七星的布局,很像是人间对天空大熊座尾部的高级仿真再造。啥传说都有,几乎每个上了年岁的老人,肚子里都有一堆故事。我个人是不同意点亮的。把它们点亮了,天空真正的北斗七星就看不见了,故事大概从此也就终结了。过去那些老故事,都是人们看着天上觉得好,才想象着地上的。天上的没了,地上的自然也会消失。咱们今天不说这个。既然要点亮,我觉得就要点出点水平来,神话传说当然得有,可也应该把天文地理知识结合上吧!要不然,淘这大的神,还不如请几个老汉老婆坐在山脚下,用打渔鼓筒子、唱花鼓的方式讲得更精彩些。”
大家都不说话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看他,然后又看看应教授,再看看投影上似乎像狮子又像河马,也像野猪还像大象的山势构图,等着应总发话。
应总揭开茶缸盖,吹了吹上面好像啥都没有也早已不发烫的水面,润了润喉咙说:“看来你们北斗镇在发展经济、追赶超越上,思想并不统一呀!”
这话分量可一点都不轻。在行政机关干了这么多年,安北斗还是能听出弦外之音的。他笑笑说:“看来应老师也不是单纯研究旅游文化的专家呀!我只想请教旅游文化方面的问题。比如你们现在正研究的这座山,象征天权星,民间也叫文曲星,看似较暗弱,其实它比太阳的质量和半径都要大很多,只是离我们太远而已。这座山既不像狮子,也不像野猪,更不像河马、大象,我个人觉得在这方面太过用力意义不大。山上曾经出过一个唱花鼓戏的老汉,县文化馆请去录音,三个半月把肚子里的戏文都没录完,结果唱得有点激动,突然心肌梗死,去世了。老汉一字不识,一只眼睛还瞎着,可把前朝后代的历史故事能唱得清清如水。光唱本就整理了一尺多厚,我觉得这就是中国的荷马呀!除了介绍这颗天权星的科学发现与定位外,把这个老汉的故事发掘一下,可能比到底像狮子还是野猪更有意义。还有你们对阳山冠,就是天枢星的文化内涵发掘,我尤其不敢苟同。这是一颗质量为太阳四点八倍的巨大恒星,离我们有一百二十多光年远,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呀!你们怎么……老要朝阳具上想呢?是的,远看是有那么点像,可它也像麦秸垛、蘑菇云、原子弹爆炸、龙卷风……还可以更进一步向深空想象:太阳风暴、木卫一上的火山、土卫六上的冰火山……值得想象的东西多了,七星山完全可以搞成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天文科学博物馆呀,为什么老要朝生殖器上联系呢?这座山像阳具,那座山像会阴。现在但凡长得挺拔一点的山势,或者哪儿有个山洞,就都朝那方面开发、引申。那就是想象力、创造力、艺术性?我尤其不同意你们对那张‘石床’的所谓文化内涵发掘,那就是北斗镇的丑闻。天宫确实有个‘天床’,由六颗星组成,在小熊和天龙座,与北斗七星的大熊座也算比邻,但我们古人想象的不是你们那个意思呀!你们把‘天床’搞成了仙女下凡与阳具山猛男的野合,甚至把七座山都搞成了他们的女儿,又跟七仙女扯到一起,恕我不恭,这解说词恐怕得全部推倒重来!”
会议室突然像引爆了一枚炸弹,嘭地一下,所有人都头晕目眩,脚底悬空,全炸趴下了。
过了许久,应教授应院长应总倒是先清醒过来,把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合,夹起来就走。他边走边宣布:“散会!”踢里倒腾,一总七八个人,全都收拾起家伙,离开了会场。安北斗还没咋反应过来,不就是发了个言嘛!南归雁派自已代表镇政府来,说的就是让自已把关呀!这又是阳具又是会阴又是“天床野合”的,解说出来对北斗镇形象有好处吗?关键是七星山旅游解说词撰写组里,竟然没一个懂天文的,大多是影视编剧、新闻主持、商业营销方面的在校生,这不开玩笑吗?他也气得嗵地站起来,把挡在面前的一把椅子狠狠踢了一脚,摔门而去。
他回到房里,正翻看那一堆天文地理杂志和书籍,南归雁就敲门进来了,端直问他咋回事。
他没好气地说:“镇上就找了这样一帮货来搞解说词?”
“咋了?不就是不满意,才让你介入修改嘛!”
“那是修改的事吗?那是整个思路都不对,需要全盘推倒重来的问题。”
“北斗,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定稿后,还要立即培训导游小姐,必须背过。总不能拿着稿子给游客念吧?”
“解说词是一种文化,只要解说就会传播开。你是北斗镇书记,你愿意让人把镇政府所在地的靠山,说成是一个阳具?镇政府是靠在阳具上的?把前几年发生的丑闻,‘穿越’成什么唐朝一个‘猛男石匠’,勤劳勇敢、力大如牛,因做梦得到天仙女暗示:若能打造一张面对星月的石床,日夜可遥望天庭父母,她便自愿‘冲破仙规’,下凡与他‘结为丝萝’。石匠由此挥锤奋力,日夜开凿,石床终于打成,天仙也如期而至,由此制造了‘风流千古’的‘石床风月’佳话。我想问问南书记,这个‘名胜’解说,我从哪里改起?我们到底想给人传播一种什么样的旅游文化?”
南归雁说:“我也不同意,可他们说这是一个‘兴奋点’,还可以搞‘石床夜宿’开发,多凿些天床,一晚上一张收费八百八十八,搞不好还是个‘经济增长点’呢。并且他们集体都很坚持,你要跟我一样觉得不妥,就改嘛!你总不能在外人面前……公开传递出两种声音吧?”
听话听音,他听出那个应教授恐怕在南归雁面前已经添盐加醋、上纲上线了,就十分气愤地说:“那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人微言轻,说了也白说。就让这帮所谓的文化学者,把北斗镇弄成个阳具吧,背靠在阳具上,再给大路上弄些阳具图腾戳着,兴许还真能吸引来游客呢。赞成,我举双手赞成,好了吧!”
南归雁气得嘴唇都发青了,直敲桌子说:“安北斗,别给我来这一套。你反对归反对,可你是政府工作人员,就得服从组织决定。”
“我没有不服从组织决定哪!你让干啥就干啥,人家不听我的,我拿啥决定?”
“你一掺和进去,就给人家来了个全盘否定,那是干事的态度?”
“我没听见一句与北斗七星有关的解说,就下凡那个仙女,还是什么‘给嫦娥做饭的小厨子’。而北斗七星是几十到上百光年以外的七颗恒星,嫦娥是离地球才三十八万公里的月亮上的传说,这哪跟哪呀?他们连星空的基本常识都一无所知,闹出了真正的天大笑话,难道我不该否定?”
“你懂!你能!可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先修修补补,天大的事,以后再说不成吗?”
“问题是咱要褂子,要礼服,他给缝了个大裤衩,咋补?你另找人补吧,我没办法,丢不起那人,也伺候不起那些爷!”
气得南归雁嘴唇都在发抖了:“亏你还是老同学,就这样跟我对着干?你知道我弄这事有多难吗?为批项目,到银行贷款,找企业垫资,把胃都喝穿孔了,给你们谁喊叫过一声?不支持我都成,求你别跟我唱反调了行不行?北斗镇的gdP已是全县倒数第二位你知道,再掉一位,你连副股级都不是了,就到伙房当厨子去吧!那儿窗户大,烟囱比你那个炮筒子还粗还长,就到那儿看星星去吧!”说完,南归雁一脚踢开他的门,冲出去了,头差点没碰在门框上。
安北斗也很生气,可看见南归雁急成这样,还气成那样,反倒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南归雁毕竟是真心想让北斗镇“跨越式发展”。看那架势把命都快搭上了。为跑项目、贷款、资助,也的确喝得胃穿孔、累得拉条跌膘的。全镇干部更是连轴转着。深夜一点了,不仅各会议室全亮着灯、开着会,而且山上也是灯笼火把的,都在三班倒地安装灯泡。他本来是想独自上山,再好好观测几夜星空的。山一点亮,大概什么也看不见了。可他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去。想起南归雁那样子,他也有些感动和同情,熬更守夜的,不仅两眼布满血丝,两嘴角堆满燎泡,走起路来也扶着腰,说是椎间盘突出了,腰上还上着箍子呢。大家忙成这样,难道自已还真成开历史倒车的绊脚石、搅屎棍了?他躺在床上,努力想找到自已的位置。温如风他是不想看了,再说目前看守的必要性也不大;解说词组也回不去了,不仅那个应教授见他如寇仇,连组里其他人,在厕所照一面,尿没抖利索,都扭脸走了。自已还能干什么呢?装太阳能灯,那是技术活儿,且都承包出去了。想来想去,好像还真只有到厨房帮灶合适。不行了自已先给自已降一级呗!剥个葱,捣个蒜,烧个火,揉个面,帮忙架个蒸笼,总还是可以的。听说一天光馒头都得蒸四五千个呢。找好了位置,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伙房蒸馍去了。
谁知一茬馍还没拔笼,南归雁又来找他。啥也没跟他客套,就撂了一句:“到晚会组去!人多,需要协调。记住,就是协调!人家有总策划、总撰稿、总导演、总灯光师,你只负责协调咱们的人,跟人家搞好配合就行了。有天大的意见给我说,不要跟人家硬碰硬,都是省上来的大艺术家,惹毛了,就把锅彻底砸了。”
这时大师傅喊叫拔笼,他和另一个小伙子跳到灶台上,一格一格拔下六层笼来,又白又胖的馒头让他还颇有些成就感。然后,他咬着一个滚烫的馒头,就到晚会组当“协调”去了。
34 《印象北斗镇》
《印象北斗镇》剧组驻扎在镇中学。除主创人员外,还来了一百多位专业演员,但他们都住在县城宾馆里,每日用四辆大轿车拉过来,排练完再拉回去。而群众演员,都是当地学生和农民。好在导演要求不高,年龄不超过六十五,没残疾,会站队,走路可以小跑起来就行。因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留守人员以老人、中年妇女和儿童为主。整个晚会场面很大,“花心”部分由专业人员完成。“边角料”,也就是远处陪衬者,都是就近找来的村民。开始大家都不敢上场,一辈子还真没跟演戏沾过边呢。可一旦排练起来才发现,原来演戏这么简单:会犁地的犁地;会插秧的插秧;会薅草的薅草;会碾场的碾场;会放牛的放牛;会放羊的放羊。就是要求有一些队列、阵势而已。比如用连枷打麦子,一次要上四百个妇女,人不够,老汉包了花头巾,也排在后边打起来。主要问题是人太多,有些老汉老婆耳朵又背,加上觉得特别好耍,就笑闹得场面无法收拾。七八个副导演拿着半导体喇叭,一天把嗓子都喊哑了,插秧的队伍还是歪七扭八;薅草的锄头抡得七上八下;连平常很自然就统一起来的打连枷麦子、黄豆、扁豆都是这一打,可一讲队列、一放音乐,就打得乱成了一锅粥。加上组织纪律性也很差,今天这个要去给人做满月;明天那个要给外孙结婚;还有家里没人,鸡、鸭、葱、蒜、李子、杏子让人偷了,要留下看守门户的;更有几个妇女不知扯啥是非,正排练着,一下撕抓得把好几个都弄到卫生院缝针、包扎去了。总之,排了几天进展都不大。有些还越排越倒转回去了。总导演就很是着急,让镇上派得力干部来协调,怕耽误事。镇上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搞“点亮工程”启动晚会,也是考虑到农闲时节,一旦麦子成熟,龙口夺食,只怕用轿子把这些人都抬不来。
安北斗一进组就发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两千老汉、老婆、妇女、娃娃,弄到一起安全都是大问题。他们原来也编了几个组,但都是按插秧、薅草、打场、放牧、舞龙、火把、别鼓组编排的,形不成真正的管理架构。前几年他参加过行政学院公务员培训,按管理学要求,八人以上就得形成一个团队,并且必须有一名负责人。近两千人也得组成一两百个小团队,再分成若干小组,每组还得有中层管理人员,从而形成金字塔结构。只有这样,才可能达到有效管理目的。这些年的农村工作经验,他也反复总结实践过,凡搞大型聚集活动,都需有科学管理原则和方法,否则总会出事。
让他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搞三镇三乡物资交流大会,玩龙耍狮子时,就把三个人活活踩踏死了。那次上边来总结教训时,他作为负责生猪交易市场的小组长也列席了会议,虽然坐在后排,可到底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发了言。他说:“你看天上的所有星系,看着凌乱不堪,其实都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按照各自的轨道有序运行着。一旦失序,就会发生相撞和坠毁。这次踩踏事件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各乡镇都好大喜功,在无序状态下,只管把人吆喝来,图热闹,并且越多越好,而没有考虑到这些个体生命行星的运行轨道,踩死三个都属万幸!”这一番话,差点没让几个乡镇领导把他恨死:就这货能不够,他好像是玉皇大帝,啥都懂!两个乡镇长为此还挨了处分。但他的这个办法,在这次晚会上立马见效。他不仅没有打乱原来的节目编组法,而且还使组内出现了“比学赶帮”局面。更重要的是,负责十组以上团队的大队长,都由各村委会负责人亲自担任;而十人小组长,一般由德高望重的长辈承头,说话有人听,批评能管用。排练秩序很快得到根本扭转。总导演不停地给他竖大拇指。
就是牛存犁找过他一次,反映了北斗村的一些情况。牛存犁被他指派为放牧第十六组组长。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自家的牛吆来,放到舞台背后的阳山冠脚下灌木丛中吃草就是。这个导演也不要求排队,也不要求做任何动作,挥挥鞭子或躺在草地上睡觉都行,比打连枷、薅草、敲别鼓、跳火把舞容易许多。只让一百多个孩子,骑到牛背上走来走去玩一玩就成。牛存犁说他家新买的犍牛年龄小,腰骨嫩,还不让骑。他们是开场节目,二百个犁匠排成一长队,从东边犁到西边,再从西边犁到东边,然后找地方坐下或躺下就是。大概有四百多米的距离,也都排练着犁好几十个来回了。音乐放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开始声音太大,音箱吼天震地的,吓得牛犊子乱蹦,后来声音调小些了,牛才慢慢适应。犁地是牛存犁的老本行,不存在任何表演难度。他的犁匠小组也好管理,都是本家亲戚。加上这一段牛都闲着,每天有人管饭,还能挣几个闲钱,是睡着了要笑醒的事。他找“安协调”,主要是反映有关孙铁锤贪墨与不公的问题。
所有来的农村演员,除管两顿饭外,每天还发十五块钱补贴。大牲口也是十五块,指牛和骡子;小牲口指羊,一天发五块,从头到尾光吃草就行。牛存犁反映的问题是:北斗村因为离镇上近些,一共来了五百八十多号人,七十多头牛,十一匹骡子,还有一百三十多只羊。他发现孙铁锤不仅在里面虚报冒领,而且还有克扣工钱问题。比如有人家里有事,迟到早退了,他就把人家的钱扣得一分不剩,但在镇上又没少领,里面水分很大。安北斗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让他管好第十六组,说有些事等他了解清楚再说。他也确实了解了一下,倒不像牛存犁说的那么严重。北斗村人多,难管理,孙铁锤为严明纪律,的确是扣了一些人的钱。但他的解释是,等事毕了,准备奖给干得好的,安北斗也就再没多问。
眼看晚会就进入合成阶段了。外请演员,说除了北京两个大腕,是演出当天赶到现场外,其余的都来了。
安北斗尤其喜欢省上来的唱丑角的喜剧明星火烧天父子仨。这是大西北真正的名丑。长得一模一样,城里叫“克隆人”,乡下叫“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天三颗菱形脑袋也是一律刮得锃光瓦亮。他们一露头,整个北斗镇就炸锅了。过去老在电视上看,没见过真人,今天父子仨是真真切切地来了。三人从轿车上一下来,忽地就围满了人。
乡下人看稀奇,那是真的朝死里围,连裆里、胯里、胳膊弯里,都会钻出一层层南瓜、北瓜、冬瓜、葫芦一样的小脑袋来。派出所雇了几十个帮忙维持秩序的,几乎全都布在了贺氏父子周围。老子火烧天,大家自是认得清楚,可那弟兄俩,谁是老大、谁是老二,简直争成了一笼蜂。倒是火烧天豁达幽默,直喊道:“乡党们,不争不吵,听我给大家介绍,其实品种差不离,就是遭受风化程度不一,长得造型有点差异。走在左边的是老大贺加贝,右边是贺火炬他兄弟;你们都给父老乡亲作个揖!”贺加贝和贺火炬就很是听话地给两边人鞠了躬。
火烧天说:“我八九岁时就跟师傅一起来这儿唱过戏,好像是有一个老庙宇。是不是叫七星庙,三四百年是有的。”有人喊叫,“文革”时烧了,连砖都拿回去砌茅私、猪圈了。火烧天直哀叹:“可惜!可惜!”他见围观的人挤得实腾腾的,有点寸步难行,就接着打躬作揖道:“众位父老乡亲,现在参观还为时尚早,请借个路,让我们赶快到学校,准备一下节目,免得让大家看不好。借道,借道!”说着,他还努力打起转圈让大家看了前脑看后勺,看了左棱看右角,整出漫天的欢喜来。安北斗突然觉得这就像是三个外星人光临了北斗镇,喜兴得连燕子、麻雀都密密麻麻多了起来。
黄昏时分,舞台部分灯光突然爆亮,只听成千上万人噢嗬一声,整个阳山冠都在灯光射程之内了。总灯光师是从省上请来的丁白大师。今天太阳出来时,就有人撑起一把太阳伞,摆了一把白色折叠椅恭候着。大师是下午快三点时坐房车来的。穿着一身洁白的运动服,外带白帽子、白袜子、白鞋,有点一尘不染的味道。他好像跟开车门的人很熟悉:“顺子,灯都装到位了?”叫顺子的,也就是早早给丁大师撑起太阳伞、放好折叠椅的那位,连忙说:“看这还用丁大师你操心嘛!咱啥时还给你掉过链子。我一共带了十六个人,撅起尻子干了三天三夜,所有吊杆、灯光都按你的布位图齐齐到位,放心,只是个赢人么!”这个人就是多年后因《装台》而出名的刁顺子。
“安协调”这阵儿的岗位,已经挪到总导演和总灯光师身后,随时协调一切彩排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了。当夜幕降临,灯光五彩缤纷起来,远处比兔子还小的牛存犁们挥鞭让牛羊奔走,中间八百人躬身插秧,近处省歌舞团八十名美女踏歌而行时,现场立马呈现出从未见过的热烈气氛。
第一章《春色》一完,第二章是《阳山》。灯光一启,安北斗就觉得有点不对,咋看着这山势有点异味儿。接着后边就有人喊:“垂子,看像不像个垂子!”安北斗看明白了,丁大师的灯光思路仍是把阳山冠朝阳具上进行象征的。他就拍了拍大师的肩膀。丁大师很不高兴地把肩头掸了掸,好像是嫌拍脏了他的衣服:“什么事?”
“你这个造型?”
“造型咋了?不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