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1)

紧接着,只听山林里的雀鸟吓得丢了魂似的满山乱撞起来。“点亮工程”终于推进到勺把山上了。

安北斗扛着他的大炮筒子,怏怏地避过满树林乱钻的太阳能灯泡安装队,端直下到老鳖滩去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南归雁的。问他咋老不在服务区,他只噢了一声,并没回答。南书记叮咛他得昼夜鏖战,一定要盯紧温如风,小心关键时刻出纰漏。他只回了一声知道,就挂了。

他也准备去跟温如风好好聊聊,得掌握动向。

自蒋存驴死后,他还没正式跟温如风照过面呢。镇上闹那么大的动静,北斗村几乎人人都去灵堂转过,唯有他和花如屏没去。温如风死见不得叫驴那个货。并且一直怀疑,他家被盗的那半棵树,叫驴脱不了干系;他挨黑打,叫驴脱不了干系;村里出的那些瞎瞎事,也没有一件叫驴是脱得了干系的。即使不是他亲自干,他也是孙铁锤和何黑脸的走狗帮凶。叫驴的死,兴许能让温如风熄灭一些肚子里窝的火呢。

谁知安北斗刚把大炮筒子一放下,说想讨口水喝,温如风就上火了:“你们厉害,是你的功劳吧?把叫驴都打扮成什么勇土了!猪在圈里捂不白,羊在坡上晒不黑。你们竟然把叫驴捂白了、晒黑了,厉害!那倒是个垂子、鸡巴、狗

、毛蛋、屌卵子!”他一口气骂了一堆脏话。

安北斗还不好硬杠,就婉转地说:“人都不在了么。”

“人不在了,栽死鬼的魂还在。日夜还在勺把山上叫唤哩,比野驴蛋让夹住了都难听。”

“存驴……是为追逃犯死的。”

“他自已就是个逃犯,还追的什么逃犯?派出所何茄子是黑了路了,老跟叫驴这些罪犯卷在一起,摔死活该!你们还把他弄成狗屁勇土,埋在烈土陵园脚下了。烈土陵园是当年红二十五军被打散,路过咱村,钻到勺把山里,让像叫驴、孙铁锤这样一伙瞎

知道了,把人家几个娃娃,活活下石头塌死在石灰窑里,听说最小的才十四岁。你说这都是人干的事?但凡是个人,你不给娃们弄点吃的,哪怕撵走都行嘛。可这些货,生生把人砸死了,多惨哪!人家是啥英雄?叫驴是啥子屌毛灰,能把他埋在那里?”

“不是矮了半里地嘛!”

“矮一百里地也不行。我要是烈土,非起身把这货挖出来喂狗不行!”

花如屏给安北斗沏了一杯茶,埋怨温如风说:“你少说两句吧,人家就是把叫驴弄进‘封神榜’,与你啥相干。”

“老子不服!他要是埋在派出所,陪着何黑脸,我屁都不放一个,可埋在烈土陵园脚下我就嫌恶心。咱打小学就年年被草老师带去扫墓,你安北斗也一样。现在我年年给爹娘上坟,还要去给娃们烧炷香,放挂炮。这下去不成了,把死驴埋在山脚下了。我嫌臭,呸!”

其实安北斗对给叫驴申报荣誉,开始也是有看法的,勇土也是英雄。但最后他想通了。尤其是何所长那番话,他觉得说得特别在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叫驴的生命毕竟是献给正义追逃事业了,何况还有我们不掌握的信息。据何所长说,叫驴为派出所义务做了很多事,属于他的“舌头”。临死前还有立功表现,说以后会证明的。他就很快在这件事情上转了弯,并且成为给蒋存驴申报荣誉的积极推动者。也许我们把英雄看得过于神圣,甚至是天生的,就像电影、电视剧和戏里写的那样,从少年时期就好得出奇,有的竟然在十月怀胎时就有了征兆。可从叫驴身上看,英雄就在我们身边,兴许平常站得还比较靠后,有的可能还活得有些污秽、搡眼,只是在关键时刻,他一步跨到了最前边,那就是英雄了!这些话也没法跟温如风探讨,他恨叫驴不是一天两天,北斗村人恨叫驴,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都对这事嗤之以鼻。这就让安北斗越发看出了蔡表舅的高明。蔡表舅的最后诉求只有一条:把人埋在烈土陵园脚下。为这事也纠缠了好几个来回,蔡表舅甚至一让再让,同意低矮半里地,但需立一通比那位十七岁的排长矮十七公分的墓碑,永享后世祭奠。你不得不承认这位民间高手的过人之处。这个蔡表舅在乘小四轮拖拉机离开时,他是给鞠了躬的。

安北斗来温家主要是探口风,看温如风宽限一月的日期到后,都有什么打算。聊来聊去,温如风还是那些话:何首魁总没死么!安北斗说何所长颈椎和腰椎都摔坏了,恐怕得休息一段时间,最近无法破案。

温如风一边压面,一边扯到了“点亮工程”:“把七座山点亮,吸引人来看,那好看吗?勺把山让孙铁锤承包了,钱是挨家挨户集资的,不知又要让这哈

给腰包倒腾多少进去!反正我是一分没给,他就是将来一家分个金元宝,我也不稀罕。何况让孙铁锤承头,小心家家户户将来连卵包都齐茬割了,半个蛋不剩。”

跟这家伙越来越没法对话了。好在他倒没流露出急着要出门的意思。上次说的再给一月宽限期也没提。大概是听说何首魁还躺在卫生院,脖子和腰上都上着箍子,动弹不得,案情没法推进。再加上地里麦子也快黄到梢了,估计再一月内也是不会出门的。

离开老鳖滩,他还有了一种轻松感。

回到家里,他爹娘也给他上了一课,说让叫驴享受了这大荣誉,还立了碑,是给北斗村树了个瞎瞎榜样。应该再埋远些。他说本来想埋在他死去的地方,可那里是公路急拐弯,人都怯火叫驴,怕引发新的交通事故。加上家属也不行,人都死一二十天了,耽误不起。他爹说,虽然埋在山脚下,可一面山都显得不洁净了。我们年年都是要给那些娃娃挂青、烧纸的。娃娃们可是为打江山死的,二十岁都没活到。他说各是各的意义吧!他娘仍坚持说,叫驴摔死就是村里少了一害!

他爹又问他,镇上在满山岭上安灯泡,你咋没参加?他说他的任务是看住温如风。他娘就又唠叨:“温存罐有啥好看的?大大一个干部,一天就守着一个推磨压面的,丢人不?都说书记是你同学,还不给你弄一份赢人的差事干干。年轻轻的,是吃了没油盐的饭了!”他爹说:“让看就有让看的道理吧。”他娘却不依不饶:“一肚子书白念了,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费了家里一坡的人情一坡的钱,到头来就守个烂罐罐,有啥道理?”

任娘再不高兴,他还是得把大炮筒子架着,每日每夜看看天,再看着老鳖滩。

那几日,他听见羊蛋、狗剩、骆驼、磨凳骑着摩托,架着喇叭,还在挨家挨户收“点亮工程”入股款。也见孙铁锤带领外面来的工程技术人员和村民,日夜连轴转着在勺把山上安装太阳能灯,噪声大得山摇地动、天翻地覆的。

想来想去,他又回镇上去了。

32 太阳能

南归雁这一个月几乎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还有干不完的活儿。岳父要补过六十大寿,老婆咋都希望他回市上一趟,说她老爸从外贸公司经理位置退下来,身边人马上像演川剧“变脸”一样,官名都不叫了,端直称老黑,他岳父的确姓黑。下棋也没人让步了,下一场输一场。过去单位搞活动年年拿冠军,自退休那天起,就没赢过一次,有时三步就直接让人把老帅“智取”了,气得肝痛。再是岳母乳腺也有点问题,吓得整天在家哭哭啼啼地交代后事。可南归雁的确是走不开,弄了这么大的坛场,要点亮七座山,还带一个大晚会。再加上蒋存驴的丧事,搅得他连吃饭时间都在开会。他觉得自已是真的可以用夙夜在公、日理万机这些词了。可老婆见天打电话说她头都快要爆炸了,让他无论如何抽时间回去一趟。他怎么解释都不行,气得老婆在电话里发飙:“你以为你是总理呀?科级在市上就是给人家拾鞋带的!”好几次她都把电话摔了。摔了他也回不去,这是什么时候哇!

好在把蒋存驴安埋了。他知道事情已闹得全县都摇铃了。北斗镇连续出了“三大冷彩”:一是前任书记的“石床风月”;二是温如风“省会告状”;三是蒋存驴的“陈尸风波”。虽然“石床风月”与自已无关,可温如风和蒋存驴的事,自已却身在其中,无可逃避。县上哪个领导在电话里也不比他老婆温柔,有的还冷嘲热讽,摔电话的次数加起来,更不比他老婆少。现在好像“石床”成了自已的“风月”,温如风成了自已的“同党”,蒋存驴也成了自已的“双簧”,总之,北斗镇一切都不对、不行、不成。尤其是他南归雁到任后,经济社会发展不仅没有改观,而且在维稳上还给全县连续“放大炮”,轰得全省都挂号了。他是无论如何都得有所改变。而这一宝,就全压在“点亮工程”上了。

其实“点亮工程”也是他从外地学习借鉴来的,人家把山川点亮后,就成旅游爆款了。为慎重起见,他也是聘请省市县三级专家进行了反复论证,都一哇声地拍案叫绝,才上的人代会。都认为这次书记是抓到点子上了。然后他找银行贷了些款;再找工程队垫资买了些器材;还要求各村积极入股,将来利润分成。总之,从目前情况看,形势一片大好。如果这一仗翻了身,北斗镇的困境也就算彻底扭转了。中石书记几次说要来看看,他都说不急,让朝后放一放。他是想在七座山点亮那天晚上,让书记在开幕大戏上出席剪彩,从而一扫北斗镇的霉晦与乌烟瘴气,也让大家看看,南归雁下派来不是吃素的。

七座山上的太阳能灯泡,已全部进入安装阶段。一亩地平均安三十到五十个,远近疏密有别。七座山先装五万个,价值在三百五十万左右。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用在晚会和旅游解说词,以及广告语的编撰上了。

晚会开始想法很大,准备请国内顶级团队来搞。一联系,人家根本不接亿元以下的活儿,连普通剧务都没见上。最后只好请了本省的《梦回大汉》剧组。价钱也是一砍再砍,总算在四百万以内搞定了。策划和导演组、舞美组已来过多次。舞台以阳山冠为背景,总体设计南归雁和镇上都已比较满意了,现正在搭台和搜罗演出道具。仅农村的犁耙、打麦的连枷、碾场的碌碡、驴拉的石磨,还有犁铧、锄头、铁砧、锤子、镰刀、箩筛、簸箕等农具就收满了几大库房。

关键是旅游解说词和广告语,咋都让南归雁不满意。已经修改几十稿了,他看着仍是直摇头。文案团队是从省上请来的。据说都是这几年走南闯北给地方作赋写歌、给旅游景点编故事造神话的“顶流大腕”。

“关键是故事!重要的事我说三遍:故事!故事!故事!”这是负责解说词撰写的头儿一个出了十几本书、名片两面都印满了头衔、名字后边突出烫金了“中华著名文化学者”几个字的应老师反复强调的一句名言。

据说应老师兼了七八所大学的客座教授,还顶着十几个文化研究会会长、副会长、秘书长、顾问的帽子。大概是戴得有点多,头发都压荒脱了,只剩下后脑勺一圈圈,形象有点像古画《八仙过海图》里的铁拐李。

应老师多次讲道:“宇宙万物、人类世界,包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方、一个家庭、一个英雄、一个人物、一座山脉、一道沟壑、一条河流、一道山梁、一座庙宇、一个道观、一部电影、一台好戏、一块石头、一个山洞……(足足能说二三十个)都是靠故事安身立命的。没有故事,那就是行尸走肉、皮囊徒有。一旦有了故事,那就百世流芳、仙气十足了。譬如北斗镇的七星山,流传中早已是故事成堆、人物成串了,可又为什么没有成为桂林、肇庆的七星岩,台湾、沈阳的七星山,铜鼓、浏阳的七星岭,揭阳、宁德的七星洞呢?为什么?都说为什么?没有好故事嘛!你们的故事有是有,却俗不可耐,缺乏基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我看纳鞋底的老太太都会编。无非是猪八戒用钉耙挖了七道槽;孙悟空用金箍棒戳掉山一豁;王母娘娘把寿桃扔了一个核;太白金星的裤子挂烂一个角……没有任何文化含量嘛!从南到北、由西到东、市市县县、村村寨寨、沟沟岔岔、角角落落,搞旅游开发都是这样编的。要叫我说,还不如人家给西门庆造故居有吸引力。你们真要下势搞,就得在解说词上做文章,我看这个比安灯泡、搞晚会更重要。舍不得在这上面投入,那就是头痛挠脚、背疮胸割、缘木求鱼、抱薪救火呀!当然,我不是说安灯泡、搞晚会不重要,我是说灯泡、晚会就投入了七八百万,而解说词才给七八万,这是本末倒置、抓小放大、饮鸩止渴啊!”

说来说去还是嫌钱给少了。好吧,既然促上架了,也不在乎再挨一刀,尊重文化人嘛,给,加到二十万!可炮制出来还是凌空蹈虚、越发地八岸不沾。南归雁看得实在着急,满嘴的火泡都攻到嘴角外堆成草莓状了。

正在这时,安北斗推门走了进来。

他知道,安北斗对“点亮工程”始终有意见,生怕把七座山点亮,望不成星星了。是他一人看星星重要,还是北斗镇七八万人口的民生经济发展重要?这是一个人的格局、胸襟问题。安北斗在小镇混的时间长了,心胸也混成一地鸡毛了。自上大学起,这家伙就把精力和钱财花在观天象上,宁愿挨饥受饿,也要购买装备,多少次夜不归宿,甚至都差点让学校除名了。有些人爱好啥,一阵子就过去了,他却把天文爱得死去活来,永不回头。听说他跟妻子一家都弄得水火不容、各奔东西了。所以“点亮工程”的困境,南归雁也懒得给他说,有时还怕他看笑话呢。好在安北斗干事还是认真的,并且很有一套办法。尤其是蒋存驴的丧事,当时整得镇上确实狼狈不堪。闹到中途,家属甚至已经起灵,要把棺材抬到镇政府门口堵着,就是为了搞臭“点亮工程”。是安北斗顶在棺材前十二个半小时,才算制止了这场狂风巨澜般的移灵风波。近二十天,安北斗一直处在一线,从背死人出沟,到最后拉回村里安葬,几乎每一细小关目都是他亲自谈判处理,直到风波平息。应该说,他是有功之臣,并且是大功臣。南归雁也想在忙完这阵后,把他的正股级待遇解决了。不说老同学,人家自已把事情也干到这份上了。

安北斗一进房,先咕咚咕咚喝了满满一缸子水,然后擦擦嘴说:“书记,给换一个活儿吧!”

“我不是说了,没人的时候,你还叫我归雁嘛!看叫得生分的。换啥活儿?”

“温如风我不想看了。”

“咋了?”他有点吃紧地问。

“没咋,基本平稳着。他家麦子今年旺得很,一天恨不得朝地里跑三趟,估计舍不得在这个时候出门去。收了麦子,我就不敢保证了。反正我是不想看了。镇上这么多干部,都换着看一看嘛!”

安北斗这样一说,他反倒放心了。这个时候也是“点亮工程”最关键时刻,等麦收后,七座山早点亮了,该是迎宾搞民居和农家乐的时候了,温如风即使捣蛋,也能腾出手来应对了。他就问:“那你想搞啥?”

“随便。听你书记安排么。”

“目前的中心工作你都知道,你说你搞啥?”他知道这家伙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一把好手,就看他愿干不。

安北斗有点无奈地:“那就‘点亮’么、安太阳能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