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杨艳梅
杨艳梅借调到县医院,是她爸一手办的。
她在卫校的几个同学都在县医院上班。本来她也是可以早去的,但那时遇见了安北斗。整天想给女儿找个好女婿的母亲一眼就把人看上了。个头长相都不错,又有大学文凭,将来肯定前途无量。那时她妈老说:你爸才是个农技学校中专生,都提了站长,北斗咋还不混个镇长。再努一把力,弄个县长都是有可能的。她妈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家在农村,父母都是捏锄把的。这样的穷亲戚,容易沾到手上抖不利。为这事她妈还专门去北斗村看过一次,发现安家虽是农民,却是勤劳人家,养猪养鸡养羊的,日子过得特别殷实。光房梁上吊的腊肉都四五百块,这就是农村富裕人家的基本象征。她妈就撺掇她主动跟人家多接触。那时安北斗还有些踌躇满志的样子,整天背着照相机和一个大炮筒子,动不动就上山观测天体去了。似乎对她还没太在意。这对她甚至产生了不小的刺激呢。
她打小就被誉为“美人坯子”,在地区卫校也是校花级人物。可惜几个男护土她一个都没看上。之所以毕业回了北斗镇,也是因为她爸想逐渐把她从镇卫生院转岗到行政上,嫌做护土没出息。其实这事跟上一任书记都说好了,可书记出了事。南归雁一来,又一切按规矩办,搭不上茬,加上她对安北斗也越来越失望,就一气之下借调进城了。
县城是她特别向往的地方,要不是为朝行政上转,她早去了。现在孩子由姥姥带着,自已也利索,说走就走了。对安北斗她确实有些失望,用她妈的话说,越看越是毛桃子大个核,没多大发胀。南归雁跟他是同学,已成镇上一把手了,他还被人家使来唤去地盯梢、蹲坑、伺候人。说他,他还有理八分的:老同学才来,分配工作你能驳人家面子?加上着了魔怔地爱观天象,她妈说,那就是个石灰窑里扔块砖白气冲天的货!玩物丧志,谁有啥法。别说科级、县级,就是弄个正股级,怕也难怅。经不住她妈见天唠叨,见猪骂猪、见狗骂狗地指桑骂槐,尤其是大过年的,他竟然像“守先人灵堂”一样把温如风守了一个正月,气得她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县城跟镇上完全是两个概念,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加上自已上班以外无事一身轻,就整天跟同学同事看电影、唱歌、跳舞,活得从来没有这样轻松快意过。才来一个月,新歌就学了七八首,这在北斗镇是想都没法想的事。镇上天一黑就是喝酒、打牌、睡觉,再没有别的娱乐。跟安北斗初谈恋爱时,她也爱上阳山冠看星星。看着看着,捏手、抚摸、拥抱、接吻,再“天当盖顶地当床”地满地打着滚,的确很是浪漫过。有一夜,两人疯张得裙子、乳罩、短裤、汗衫都让猛然刮来的一阵狂风吹到崖下了,他们是裹着树叶做亚当、夏娃状下的山,也算是幸福了好几年吧。后来有了女儿,她就再懒得上山受风挨冻了。可安北斗仍是乐此不疲。这在满镇人看来,就是个疯子,是个不务正业者,并且九牛拉不回。进县城后,她有时虽然也想女儿,可打小就不让孩子到卫生院里玩,怕染病,一直住在姥姥家,对自已也无所谓,平常通通电话,心里也就安然了。对安北斗,就更无所谓了,大概与人们说的婚姻危险期有关吧,他们也刚好到了“七年之痒”阶段。
一天下午快下班时,她正给一个病人拔吊针,安北斗来了。人明显有些消瘦,眼窝陷下去两个深坑。她从电话里早听她妈唠叨过叫驴摔死闹的风波。县城人也都知道,并且传得更凶,说镇政府的大门都让棺材堵了。她妈说,人家都怕沾手,就他安北斗在那里颠前扑后地出风头、当傻子。连死人都是他从沟底背上来的,污血染了一身。杨艳梅见过尸体,还上过解剖课,倒是不像她妈那样怕死人。她妈还在电话里告状说,安北斗就这样表现,家属仍不满意,拳打脚踢不上算,还把他脑壳差点摁进棺材里吻了死尸。她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活得太窝囊,把干部当成这样,都没听说过。可人毕竟是看自已来了,她就把晚上约好的到歌厅练歌的事推了,先陪他到酒店吃了一顿饭。
这顿饭吃得很是别扭,相互之间也似乎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了。她只特意给他点了驴皮冻,那还是他们结婚前,专门上县拍婚纱照时吃过的一道菜。她记得他特别喜欢。可今天,他一筷子都没动,只闷住头,愣吃白米饭就土豆丝。她突然意识到,可能是与叫驴之间犯了忌讳。听说叫驴最后高度腐烂,县防疫站都去做了全面消杀。
她希望他问一问借调的事,但他始终没有涉及。记得那次进城他们就住在这家酒店,晚上都十一点多了,外面还人头攒动,夜市上的烟火气不断。附近镭射影厅的打杀声和歌舞厅里《纤夫的爱》的歌声此起彼伏。不似乡间,天一黑,多数人就上炕了。她记得自已还说了一句:“北斗,咱们将来要是能来县城工作就好了!”他也很是兴奋地答应:“只要你喜欢,咱就努力!”这一努力就是八年,他还努力到村里蹲坑、沟里背死尸去了。
“习惯吗?吃住都咋弄的?”他终于问了一句。
“吃在大灶上,挺好。住的是临时宿舍,三人一间,先凑合吧!”
吃完饭,他们在酒店开了房。登记时,他刻意要了八年前住过的那一间。房已重新装修,明显比过去上档次许多,价钱也翻了几倍,可感觉似乎比过去冰凉不少。夫妻之间的生活该办的也办了,可办得很是像办事走程序、过流程。不像第一次来,先嫌两张单人床太窄,合并到一起,结果把她还光溜溜地从床缝里跌到了地上。后来嫌床上不得劲,又把被子铺到地毯上了。再后来,隔壁人嫌他们闹腾得太欢,不停地敲墙,他们又不得不把被子移到卫生间里窝蜷着继续。总之,外面夜市闹了半夜,他们也折腾了一晚上。那次在县城一共住了五天。办离店手续时,人家硬让他们赔了五十块钱,说是床前横着的长条凳腿劈了,断茬印痕是新的。安北斗也没好抵赖,交了赔款,就赶紧跟她低头溜了。
今晚同样是两张床,他们也没朝一起挪。走完程序,她就上另一张床独自睡了。她听见他在床上翻了几翻,大概是太累,也睡了。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恋爱时,就觉得天下人都没有对方可爱。尤其是他对天文的痴迷,简直可以叫超凡脱俗。那时两人挎着胳膊,走在镇上,她直觉得自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公主,而他自然就是那个白马王子了。记得那时她不仅喜欢他迟早挎着照相机、扛着望远镜的样子,连自已,也是喜欢帮他挎着扛着的。春夏秋冬的那些晚上,他们上到阳山冠甚至勺把山顶,安北斗能把天空划分出无尽的星座来。告诉她什么叫黄道,什么叫赤道,什么叫太阳系,什么叫银河系,什么叫仙女座,还有只能在南半球才能看到的什么大小麦哲伦星云等。并且总指着属于她的那个处女座位置,详细讲述着人类对这个星座的各种不同解释。告诉她,处女座是正义的化身。并且从古希腊神话的雅典娜讲起,直说到现代人对处女座的各种性格定位。她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处女座人特别有主见,有理性,意志坚定,能掌控住自已的命运。还说处女座人身上有一种难以抵御的魅力,光芒和气质令人着迷而崇拜。尤其强调说,处女座人是最理想的人生伴侣,家庭观念很重,婚姻特别牢固,是情人眼里永远的掌上明珠……这才八年,两人睡在一起,就像左手摸右手一样毫无感觉了。看来生于什么星座也是不大靠得住的。
第二天,安北斗本来打算要留一下的,她却说晚上要值夜班,初来乍到,不好调休。其实同事知道她爱人来,已主动要求与她调班,但她拒绝了。留下也没什么意思,搞不好说僵了,反倒生出一肚子气来。
他们中午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她说下午要上班,他就说那他回去了。他已看见她用上了手机,就告诉她说自已也买了一部,是最便宜的那一款。呼机时代说过去就过去了,很多地方已收不到信号。临别时他说:“艳梅,对不起,我就这点能耐。知道你一直喜欢县上,那就留下吧!夫妻县上镇上两头跑的也多的是。我也帮不上啥忙,需要了,打个电话,我随时就来。”说完就走了。
他走后,她才在包里发现,里面放了一千块钱,还留下一张字条:我随时等你的电话!
31 立夏
安北斗的确想再留一两天,把夫妻感情修复修复,可杨艳梅说要值夜班,并且一值就是一礼拜,那里面明显有不想挽留的意思,他就知趣地走了。与她的裂痕,恐怕也不是一两天能弥合得了的。他知道症结还是在自已没出息上。行政机关讲究职务高低、权力轻重、人前人后、面子大小这些事。自已恰恰职务最低、权力最轻、走在人后,面子自然也是最小的。那些眉高眼低、贵贱冷暖不仅表现在各种场面上,也体现在生活日常的皱皱褶褶里。机关里的瞧不起,机关外的也未必瞧得上。尤其是丈母娘,越来越把小瞧他写在脸上了。当初他大学毕业回来,也就她最把他当“白米细面”,几乎是用各种手段,三天两后晌就要把他邀到家里,煮腊肉、捏扁食地让“跟你叔抿几盅”;还又是使眼色、又是用胳膊肘拐女儿,叫端茶、递扇子地“跟你北斗哥谝一会儿去”。结婚后,发现他最上心的是“白眼张天”;最愚蠢的是不讨领导喜欢;最背点的是啥好事都轮不上;最苦情的是职务晋升不沾边。她就指鸡骂猴、踢狗磕猫地敲打:观天象、测八字、算命打卦,那都是瞎子才干的事,北斗镇集中起来能拉一卡车,莫非还缺一双走路都要人牵着的眼睛不成。他听见也全当没听见,反正他既不是测字的也不是算卦的,说天文学,也老有人问:弄那玩意儿能吃么能喝?一时半会儿跟人也解释不清楚。但工作他绝对没误过,观测星空只是业余爱好。他老有一个观点:你们休息时能喝酒、打牌,我就能去看星星月亮!可机关工作有时窍道恰恰就在酒场和牌桌上。丈母娘就越发觉得他是个“
囊包”了。连被她管得不太说话的岳父大人,偶尔也会说:“北斗,星星不是不能看,可看眼色,比看星星重要啊!你毕竟是在机关混,机关有机关的潜规则呢!”当农技站站长的岳父这话很有哲理,可他宁愿放弃一切,也是舍不得放弃星空的。这大概就是命吧!他亲耳听见丈母娘对着他女儿安妮数落:“你爸那叫额头挂棒槌好那一吊子,今生来世都没治了!”杨艳梅能借调到县上,丈母娘大概是没少加火添柴的。听说岳父也有进城上副科的可能。上次管农业的副县长来,在杨家吃饭,最后就打了包票:“老杨的事包在我身上了,位子一挪出来,就到县里上班。组织部部长是我二舅的挑担,他必须把事给我捻弄圆了!”
他最近情绪的确很低落。除了累,也有对人生的悲凉感。尤其是叫驴最后那个形象始终挥之不去。出殡那天,叫驴娘非要再把儿子看上一眼,不看就不许朝走抬。北斗镇也有讲究,死人在安葬前才“掩殓”,就是让亲人再看一眼,才揭去罩在脸上的火纸,让亡者上路。可叫驴放的时间太长,实在臭不可闻,棺材早用漆油蜡密封了。他娘却死闹着不行。最后还是他拍板:“让看一眼,毕竟是娘啊!”他要求所有人都离开现场,只留下他和八个“杠夫头”,用蘸过酒精的毛巾捂上口鼻,把叫驴娘架上,照一眼立即拉走。在让他娘照那一眼时,他也睄了一下:叫驴的脸膨胀得有洗脸盆大,已墨黑如漆,就像即将爆炸的黑气球。唯有那身警服,终是被他膨大的身子撑持起来,留下了一点英武之气。
活着、死亡,这两个概念最近始终在他脑海里打架。他突然那么想好好看看星空,只有看着那里,觉得人情冷暖、眉高眼低,甚至婚姻家庭、生离死别才可以暂时忘却。
从县上一回来,他在镇上也没停留,就回村里去了。自打把蒋存驴安埋后,镇上就大张旗鼓地全面实施“点亮工程”了。据说各种工程技术人员和安装队就来了好几百人,镇上家家户户都成了客房。他戳在那里似乎有点局外人的感觉。刚好南归雁也让他回到自已的岗位上去,他就回老鳖滩看了一眼温如风,然后扛着长枪短炮上勺把山了。
这一夜,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半点杂质,湛蓝里还略透点纯白。是如此清澈深邃,浩瀚无垠。任你如何纵情眼界,也无法找到无尽的边缘。肉眼都能看到银河系和仙女座。他虽然架起了大炮筒子,但没有去借仪器观测。他觉得躺在地上,仰望着星空,就已经是足够壮丽美妙的事了。在省城、县城,他都向天空仰望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有那么几颗,他清楚,大多是人造卫星,离地球很近,看上去很亮,但也很假。唯有北斗镇,夜晚还是纯净得犹如千山深处的湖泊。一些恒星在蓝色底衬中的亮度,几乎像突然打向天空的闪光弹,甚至呈现出了放射状的多棱光芒。尤其是那层层叠叠无尽头的星云,在他眼中,是地球上任何东西都无可比拟的景观。但这样美丽的夜空,很快就要消失了。一想到这里,他牙帮骨挫得嘎嘣响。可自已人微言轻,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的印象中,北斗镇还从来没有这么思想统一、行动整齐划一过。并普遍认为“发展经济的思路总算对头了”。这是充分利用天然生成的“北斗七星”有利资源,“小投入大变样”地带动旅游发展的“大眼光”“大格局”“大思路”。似乎只要把七座山点亮,北斗镇就“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也许会这样吧,但光的污染,必然使天空变得一片昏暗,他所剩无几的那点快乐,恐怕也要消失殆尽了。
只有久久仰望过星空,他才懂得,在浩渺无穷的宇宙里,地球几乎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人又算得了什么呢?离开杨艳梅后,他的确感到很痛苦,就急着想面对星空,也许是寻找一种麻醉吧。当一镇人都在为“七座山马上要亮如白昼”而兴奋不已时,他却越发觉得痛苦与哀伤了。他站在山头上想哭、想喊。但他知道勺把山上的猫头鹰夜叫,满村人几乎都是能听见的。自已一旦哭喊起来,人们就会敲锣鸣炮地出来驱赶“栽死鬼”。勺把山上“栽死鬼”可不少,连温如风他爹他娘都是在这里“滚坡”的。山里人把从山上摔下去丢了命的,统称“栽死鬼”。据说叫驴死后好几个晚上,勺把山上都有“栽死鬼”的叫声,如鬼哭,似狼嚎,更像是草驴被谁掐住了脖子的绝望哀鸣。想着想着,叫驴掩殓时那张像气球吹得欲爆裂的黑脸,又不停地闪现在眼前。他甚至觉得周身都是这张脸在打旋,脊背上也是叫驴的死尸在压迫。他可是夜半在山上住惯了的人,还从来没害怕过,但今晚恐惧了。他把手电打开,还原了身旁怪石嶙峋的山崖,肯定是没有什么鬼魂与活物在作怪,才战战兢兢钻进睡袋,从眼睛能看见的最边缘处,数起星星来。
从儿童时期开始他就无数次数过,可又无数次中断,总是没数清过。但今晚他想数清楚。再过一月,就数不成了。他按中国古代对天空二十八星宿的位置划分,左东方青龙、右西方白虎、后北方玄武、前南方朱雀地细细数来,虽然一夜无法尽览,可还是数出了四千多颗,可能有重复交叉的,也有星系似云团般一片粘连着,但目所及处,稍微明晰的颗数大致如此。这也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数清北斗镇上空的星星。可这才是万里星空的冰山一角啊!像太阳这样的恒星,仅在银河系都是以千亿颗来计数的。与银河系比邻的仙女座星系,竟比银河系还大了一倍多;而像银河系、仙女座星系这样的庞大星盘,在宇宙中也是要拿亿万个来计数的。地球算什么?安北斗又算什么?他在反复追问着这些问题。
也就在这天晚上,勺把山又爬上来另一个人,竟然是温如风他妹夫秤存星。秤存星比他小几岁,上学也低了好几年级,平常接触不多,但在温如风的问题上,也帮过他不少忙。温如风有时还是听这个妹夫的,因为他说话做事都靠谱。
秤存星似乎对星辰大海也有些兴趣,就说:“北斗哥,你也教我看看星空吧!”
“你不是忙着搞根雕吗?生意怎么样?”
“不行。”
“咋了?”
“都嫌土气了,现在啥都讲究高端大气上档次,土得掉渣的东西又不灵了。”
“那你准备咋办?”
“出去打工啊!”
“到哪儿?”
“出去再看。反正总比窝在村里强。村里活得憋闷得很。”
“你一个人去?”
“不,带上存雨。”
“那是要彻底离开村子呀?”
“唉,闯闯吧,好多年轻人都出去了,有的还真闯出息了呢。”
“也好,出去闯闯,总比死守在这儿瞎折腾好。”
随后,就听说秤存星带着温存雨离开北斗村了。为这事温如风还骂了他一顿,问他给他妹夫嚼啥牙帮骨了,跟他看了一晚上星星,就把他妹子带走了。搞得安北斗还无话可接。倒是花如屏说,存雨他们早就想出去打工了,怪人家安干事啥事。
温如风在蒋存驴死时,是顾全大局,才又给了一个月宽限的。按照宽限期,也快到行动的日子了。他继续把大炮筒子对着老鳖滩。焦距调了又调,终于找到了他家的前后门。他扑哧笑了,怎么老瞧见花如屏懒洋洋地端着尿盆上厕所?过一会儿,温如风也出来了。是从堂屋将吊面的架子,一个个搬到了场院里,并一行行整整齐齐排列开来。这货心细,说面架子放在外面,有时半夜被闲人一脚踹倒,骨牌一样一倒一地。有时干脆就不见了。因此每晚都是要扛回去的。这两口,绝对是一对过日子的好手啊!他还真是有点羡慕人家的小日子呢。
他确实不想盯这个梢了。他也知道自已为啥被人瞧不起,包括妻子、丈母娘、岳父甚至女儿。安妮就曾问他:“爸,你是不是个跟屁虫?”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怎么就活成了电影里那些偷偷摸摸、跟出溜进的戴个鸭舌帽的“小特务”呢?亏了自已没戴帽子。
眼看到了立夏时节,整个勺把山上的阔叶林带都茂密得蓬住了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现在就是最疯狂的生长季节。从山头望开去,除了盘龙一般的逶迤河道被粼粼清波荡漾着以外,群山苍翠、万树俯仰。奇花异草、百色虫鸟也都争奇斗艳、竞相舞动鸣唱着。一群野蜂甚至让他想起了在大学时,学生乐团演奏的《野蜂飞舞》,充满了生命的跳跃与灵动,声音的狂浪与奔放。而他现在就置身于这群欢乐无限的野蜂之间了。它们追寻着无尽的花蕊,在嬉戏狂欢,声音动作都带着春天的节奏。而躺在杜鹃、凌霄、紫薇、金银花丛中的他,就是这辽阔舞台上的唯一观众。同时他还新奇地感到,浪漫的野蜂、蝴蝶、蜻蜓、蚂蚱,在天地间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笼子,他在笼里,而它们置身笼外,自由而放浪形骸。他知道这七座山上除了没有虎、豹、黑熊这些伤人的大动物外,山羊、麋鹿、麂子、锦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连娃娃们都敢钻进半山中扑蝴蝶、逮画眉、捉刺猬、躲猫猫。他们自小是在勺把山上溜大的,那时到山顶砍几捆柴火,朝沟里一放,骑在上面,喊一声走,柴火捆子就跟长了耳朵一样,十分听话地把他们运到山脚下了。坡度缓急刚好,即使把谁栽下来,打几个滚,就能随手抓住藤萝树根,爬上去再“出溜”就是,很少见谁摔得腿断胳膊折的。
就这样一座一早便百鸟朝凤的山岗,浓雾还缠绕着它的腰肢时,就听雾里有人喊叫起来:“用绳子拉,前后左右两丈远一个灯!”
“注意,都必须安在山下能看见的地方,有些端直朝树顶上安。”
“一个灯八十块,安不好把你脑壳换上!”
安北斗听出要换人脑壳的是孙铁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