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未酬,岂不痛心。
受我之音,魂必永宁。
哎
诶
29 谷雨
蒋存驴之死,谁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开头几天还算平稳,双方谈判代表似乎也能坐在一起,就一些问题,找到共同点。可谈着谈着就崩了。
谈判是派出所和死难者家属之间的事,安北斗主要负责接待应酬。南归雁也有指示:别引火烧身,那本来是派出所的事,不过出在北斗镇地盘上,我们帮着打理而已。不扩大事态,对经济社会发展有利。尤其是“点亮工程”正在紧锣密鼓阶段,省市县来了那么多人,事闹大了影响太恶劣。
安北斗虽然对“点亮工程”十分不满,可作为干部,也不能不执行镇领导的决定。他是按照书记指示,掌握着处理后事原则的。他甚至感觉问题不大,叫驴他娘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按地方风俗,遗体一般会放三到五天,只有老人才可放七到九天。如果五天能顺利下葬,也就万事大吉了。这中间,他甚至还抽空去了一趟卫生院,想跟杨艳梅好好谈谈。谁知去了才知道,人已借调到县医院了。难怪叫驴出事那晚她连面都没闪。这么大的事,都没商量一下,令他很是生气。他还跑到农技站找了一趟岳父。岳父倒没咋,丈母娘却直喊叫,让他别朝屋里走:“你才背过死人,浑身一股血腥味儿,何况还是叫驴那个祸害瘟,跑到屋里我们还住不住?”他就退出来了。看来背叫驴尸体的事,也是传得满街镇都是,连一些娃娃见了他,都吓得直嫌腿脚短了尺寸地乱跑乱蹦。
他本来是想办完事就上县去找杨艳梅的,可叫驴的后事越处理越黏牙,尤其是他家拐弯抹角的表舅出面接手“谈判代表”后,形势急转直下,不是第五天埋人的事,而是看五十天后能不能下葬了。
这个表舅安北斗平常都没见过,也不是北斗镇人。据说他们家好多年都没来往了。但方圆几十里出了黏牙事,一般都会找他出面打理,几乎是无往而不胜。表舅是在叫驴出事第三天,有人用小四轮拖拉机接来的。他姓蔡,亲戚都称蔡表舅,还有喊表舅爷、表舅公的。蔡表舅六十岁上下,戴一副黑洞洞的石头镜,灰白的头发,顺头皮乱趴着,没一点形状。脸看上去也很沧桑。总之,没有任何突出的行色,捏上锄把,那就是一个与北斗镇同龄人毫无差别的老农民。亲戚们甚至都对这个名气颇大的表舅有点失望。有人还悄悄砸刮:可不敢请来个只会吃菜的表舅。
蔡表舅到灵堂旁的家属客房安歇下后,先是外人一概不见,只听本家亲戚汇报情况。当他顺手抄起桌上写随礼单子的笔那是一支只值几毛钱的披头散发的小学生用的毛笔,只捋了捋,拔掉几根杂毛,就如行云流水般地记下了谈话要点。亲戚里有懂毛笔字的,先吓一跳:这是颜体呀,写得跟《祭侄文稿》似的,记错的地方随意一圈一挽,就更是充满了只有亲人才有的心绪哀痛与悲凉。表舅好生了得!他老成持重,始终一言不发。看人也是从石头镜片的上方静默凝视,眼睛久久不眨,直到听明原委后,才略微颔颔首,再让别人接着讲。大概三四个时辰过去,表舅就似乎已成竹在胸了。一众的亲戚,也从黑洞洞的镜片后边,似乎看到了大势的两颗定盘星。
接待完本家亲戚,蔡表舅才跟派出所正式接触。副所长只谈了一会儿,出来就对县局来处理后事的股长说:“这家伙可能有点麻烦。什么政策都懂,什么文件连文号都能背出来,要价很高,不好对付。”县局的人也不想深度卷入,他们只跟蒋存驴他娘谈,其余亲戚一概不见。事情只能轮到安北斗上了。他倒是有些跃跃欲试:是哪方神灵,弄得副所长都无言以对了。副所长跟何首魁刚好是一文一武的搭配,平常都是以能说会道见长啊!
安北斗就进去会见蔡表舅了。
蔡表舅很客气,安主任长、安主任短的。他已知道安北斗虽是丧事处理领导小组下设的办公室副主任,却是实际上的干事人。官家这一套蔡表舅很懂的:挂名归挂名,干事归干事。挂名比干事的人,往往多出好几倍来。可千条线最终都要插到一个干事的针屁股眼里。他一点都不倚老卖老,弄得安北斗还有些不安生起来,就说:“蔡叔,别客气,论年龄我们都是你的晚辈。”蔡表舅急忙纠正道:“这可得两讲。论年龄我是虚长你几岁,多吃了几年白饭而已。可这是公事,我们就得讲规矩。过去民告官,即使是赢官司,也要挨板子的。今天政府好,讲究人民当家做主,可不能都是主人么,毕竟还得有拿事的不是。都做了主,就没主了,那不乱套了?我表外甥这事,安主任就是主事嘛!主事者即为官家,我们必须得尊敬官家不是。世事有序则安,无序则乱,这个马虎不得的。”蔡表舅一席话情通理顺,说得安北斗也有些无言以对了。他就说:“蔡叔,我看你是明大事理的长者,这事你还得顾全大局,让存驴早日入土为安哪!”
“安主任说话见笑了,我就是一介乡野村夫,存驴的远房表舅,拿不了什么大事的。顶多也就做个和事佬,给两边都安顿一下,一边要维护政府,这个你得相信我的觉悟;一边也得把我表姐安抚住是不?要不然,他们把我这远接来干啥?难哪,都难哪!难就难在这以身殉国上啊!”蔡表舅开始说话还软软的,调门也低,突然就像秦腔花脸唱到激昂处,一下翻高八度音,用假嗓门,也叫“犟音”宣叙咏叹起来,端直就把叫驴的死,定性在“以身殉国”上了。
这也是处理这件棘手事的争论焦点。除了何首魁,几乎没有人认为叫驴的死与“牺牲”“殉国”这类崇高字眼有关联。那就是胡逞能摔死了。有的甚至说,叫驴是活该,就爱到处搔手,摩托、拖拉机、小车、卡车,遇见啥都敢开。谁的自行车放在那儿,他只要想用,也不知弄个啥铁丝钩钩,轻轻一搅,锁就能开,屁股夹上就走了。那就是爱发闲贱的货,既然摔死了,国家给几个钱把人埋了,再给他娘一点抚恤金不就完了。还什么烈土、牺牲的,根本就沾不上边么。家属团也没敢朝牺牲上想,反正总是跟你公家跑腿摔死了,无非就是想多要几个钱而已。何首魁对叫驴的定性,属在内部讲的,县局来人已经让他不要再扩散了。问题出在家属要价是从三十万起步的,而公家只答应给八到十万,当然还留着余地。那时一个挖煤的塌死在煤窑,也就赔七八万元。干部因公殉职,多发十几个月工资而已。叫驴一个大闲人,自家地里草长多深都懒得挖一锄子,全靠他娘在土里埋葱种蒜刨食,身价都熬过出门挖煤挣钱的了,还想咋?蔡表舅是有见识的人,没有在钱上做文章,而是端直在“殉国”上定了性:“把这事落实了,再说下一步吧!”事情一下就僵住了。
安北斗说人都去世几天了,现在气温也在回暖,恐怕不敢再放了,能不能先埋了再说。
蔡表舅笑笑说:“安主任,这不是能急的事呀!我也希望明早就抬回去入土为安,可安得了吗?即就是小说以身殉国的事,三十万谁拿?这灵堂里不是摆的一只小狗小猫,他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哪,是一个时代的热血青年,为追击在逃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分子英勇捐躯了呀!‘打拐’行动是目前公检法机关的重心工作;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与人身生命安全,牵扯到社会制度与法律的完善健全;《新闻联播》天天都在报道,这个你比我清楚,你是公家人哪!这是一场由何所长亲自指挥战斗,我表外甥蒋存驴一马当先,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以致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付出生命的大事体呀!草草掩埋了,对得起在天英灵,对得起由此变成孤寡老人的英雄母亲吗?”
蔡表舅连珠炮似的发问,还真把安北斗搞得有些不知所措,难怪副所长都败下阵来。他说:“蔡叔,这毕竟是在和政府打交道,你们要相信组织,绝不会让蒋存驴同志鲜血白流的。可遗体不能再……”
“要不相信组织,不拥戴人民政府,存驴就不会舍生忘死;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进行和平谈判了!”说着,蔡表舅还从一个包了浆的挎包里,拉出一本皮皮都用胶布粘贴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和一堆过了塑的残破文件,细细翻动起来。
“蔡叔,我们这不……成拉锯战了吗?”
蔡表舅将眼睛从黑镜片上方凸显出来慢条斯理地说:“安主任,你用的这个词不甚恰当啊!怎么是拉锯战呢?如果你们能痛痛快快答应他们提的三十万条件,再把英雄母亲养起来,同时把她收养的侄儿弄到派出所接个班,戴上大盖帽,了却了英雄的夙愿,那何用把我这个老朽从几十公里外三拖四拽来呢?”
“办不到的事,我们抬来杠去的有用吗?无论怎样,总不能把尸体停在那儿折腾吧?”
“咱俩也打开窗户说亮话,人一埋,还说啥?拿啥说?”蔡表舅狡黠地一笑,“都是明白人么。”
“那这拉锯战到底拉到啥时候哇?”
“你要硬说拉锯战,这个比喻也好。你知道中国古代打得最长的战争是多少年吗?整整一百二十三年哪!五胡乱华,从西晋末年一直打到北魏统一。那可是人老几辈子在拉锯呀!你耗得起吗?连我们的骨殖都没了,何况我表外甥。其实这事很明了,公家对私人,石头对鸡蛋,只要不硬碰硬,一切都好说。硬碰不得,也碰不起呀!这个你比我懂,维稳工作至关重要!昨天省报头版说的就是这个。听说你是个爱观天象、知晓天下大势、能掐会算的人,存驴什么时候能下葬,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蔡叔,你错了,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既不会掐,也不会算,我就知道,这事拖不得了,棺材缝里都有成群的苍蝇盯上了,说明……”
“不说这个,我们不说这个,那是卫生院、防疫站的事,你得让比你更大的领导知道,这事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咱是法治社会,按有关法律和文件规定,我表外甥完全符合国发《革命烈土褒扬条例》第三条第三款之规定:在作战前线担任向导、修建工事、救护伤员、执行运输等战勤任务牺牲的……应批准为革命烈土。”
“可这不是前线哪,蔡叔!”安北斗强调说。
“派出所追赶逃犯,那不是战时,不是前线吗?存驴占了两项:‘担任向导’‘执行运输任务’。他还占了一条:‘本条例第三条规定以外的牺牲人员,如果事迹特别突出,足为后人楷模的,也可以批准为烈土。’”
“这里面可是讲要‘足为后人楷模的’呀!”
蔡表舅抬起眼镜腿看了看他:“我说得不对吗?存驴死得十分惨烈,事迹不为不突出啊!听说是你亲自从山下背上来的,四肢都摔成了莲花落子,血喷了你一脖项,你也很英勇啊!政府也应该给你请功的!”
“蔡叔,不说这个,那就是背个人的事,谁遇见都会背。”
“那可不一定,现在眼见谁摔倒了连扶都不扶一下的有的是,何况你还是端公家饭碗的。了不起,好干部!”他还给安北斗奓了个大拇指,然后说:“我这里还有民政部关于贯彻执行《革命烈土褒扬条例》若干具体问题的解释,其中第十二条讲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因对敌作战或对敌斗争……注意……牺牲的人员,无论烈土生前是军人、机关工作人员……注意……参战民兵民工的,参照有关文件执行。我家存驴开车担任向导并执行抓捕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分子的行为算不算‘对敌斗争’?他生前不是警察,可总算‘参战民兵民工’吧?你们政府比我更懂得文件法规。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的上级能接见一下草民,我也是想为工作尽点绵薄之力呀!”
安北斗突然理解了“高手在民间”这句话的深刻含意。的确是遇见真正的高人了!出来后,他就把跟蔡表舅所谈的情况做了汇报。南归雁看事态严重,就立即和县局的同志一起开了碰头会,大家意见比较一致:不能他们闹啥就给啥,蒋存驴能授予烈土称号吗?平常都干些什么事?偷鸡摸狗的,胃口也太大了。不埋就搁着,不可纵容得寸进尺。这时,何首魁因腰颈部都疼得厉害,已送县医院检查去了。事情就僵持下来,只有安北斗每天到现场支应着。
又放了好几天,灵堂实在臭不可闻,再喷消毒水,人都无法落座。安北斗跟蔡表舅也磨了多次嘴皮,仍是必须报烈土,这是处理一切问题的前提。蒋家的“势力范围”也越聚越大,很快就扯拉了上百号人的阵仗。拐弯抹角的亲戚,甚至都牵连到外县去了。安北斗再次把灵堂正酝酿的危机,向南归雁做了详细汇报。刚好何首魁也从县上硬要回来,就把他拉回来了。县局、派出所和镇政府举行了第十一次联席会议。何首魁是睡在一块门板上参会的。
大家就家属团所提出的条件,逐条进行分析研判。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报烈土不合适,尤其是熟悉叫驴的,总把他与那些英雄模范联系不起来,一说就想笑。其实除了蔡表舅,他的亲戚们也都没太敢朝这方面想,知道自家人几斤几两,那就是一只“过街老鼠”,能问政府多要几个钱就心满意足了。唯有何首魁坚持要给荣誉,他躺在门板上慷慨陈词道:
“这个姓蔡的表舅我知道一点,是个讲理讲法治的人,农村就少了这样一些人啊!他这个表舅虽然给存驴用的一些词有失恰当,或者拔高吧,可这件事我认为是找到了推进方向。蒋存驴同志属于政府在紧急关头征用的一个民工,这个当没有异议。征用后,他接到传呼,即飞一般赶到了出事地点。他是在‘工作需要、工作范围、工作时间’里以身殉职的,完全符合一切因公牺牲条件:一,说他‘担任向导’并不为过,他对路径熟悉,摩托是他开的。需要说明的是,方圆几十里就他摩托开得最好,并且敢于夜间飞车。他抄的是近道,月光下我们甚至已经看见了罪犯逃跑的身影。二,‘担任运输任务’,这个似乎也不用多讲。我与干警小高一个坐在车斗里,一个坐在他屁股后边。我俩都拿着手枪,一个盯左边,一个盯右边。存驴在发现逃犯后,加速追逃,因道路转弯太急,刹车失灵,才导致坠崖的。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蒋存驴同志在生命最后时刻,没有想着自已,首先让小高和我快跳车,为保护我们,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挽救动作,把自已置身于最危险的悬崖边,才让小高跳车成功。我因实在来不及纵身,而与他一道翻下深沟。幸好有那么一块缓坡地,才救了我的命。说他在‘对敌斗争’的关键时刻‘实绩特别突出’,我也表示完全赞成。至于这么个具体人,是不是‘足为后人楷模’,大家可以各抒已见。可最后那一刻,他把生让给我和小高,把死留给了自已。事实也果然如此,我们两个活了下来,他……(哽咽)足以成为我何首魁的楷模!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比在座的都高大,对不起!我不想讲大话,蒋存驴平常也的确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顺手牵羊、小偷小摸、打架斗殴、耍牌赌博、吊儿郎当、混吃混喝,甚至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还爱怪话连篇、动手动脚,都是事实。为这些事,我用警棍戳过,大头鞋踢过,手铐铐过,黑房子关过,可他每每在关键时刻,还就能站出来,像他蔡表舅说的那样,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同志们,我活了几十年,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天对人唯一的公平就是生命。这是它给世人的最大恩典,让我们都来活一回。可只让你活一回!谁都只给一回!哪怕你再能,把天能戳个窟窿,活完了都得滚蛋。谁不想长寿?谁不想多活呀?蒋存驴脑袋没谁尖、比谁傻吗?可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毅然把自已交出去了。今年刚刚三十六,是本命年哪!他腰上还系着红腰带,脚上穿着红袜子,摔成莲花落子后,我才看见,里面还穿着红裤头……他比谁都想活呀同志们!他不英雄谁是英雄?他不烈土谁是烈土?我们身上都有毛病,这个世上没有完人。谁要说他是完人,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当然,蒋存驴身上的毛病可能多一些……不把蒋存驴同志的事办好,我他妈就不干这警察了!谁给国家卖命哪!都靠卖嘴皮子、说大话能行吗?你看我们一开会,卖起嘴皮子一个比一个能,卖得好的还都风光无限了,可关键时刻谁朝出站哪?那些没说过一句大话却能站出来的才是硬道理,才是真英雄啊!狗日拐卖妇女儿童的,已经整得好多家都妻离子散、上吊服毒、家破人亡了……蒋存驴同志是多次分文不取地追逃啊!我们要对得起蒋存驴,不要求全责备……谁不服,谁拿命去试试嘛!”
大家还从来没见何首魁哭过,可今天他不仅一边狠狠拍着床板,一边还声泪俱下了。
当然,最后老何也有些婉转地说:“我也知道烈土的荣誉是崇高的,英模的称号是神圣的。申报程序十分严肃复杂,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办下来。综合考虑,蒋存驴也确有短板。我个人认为他是烈土,只能代表个人的认识和意见。何况也不能再僵持下去了。烈土够不上,将功折过,授予他一个见义勇为的勇土总是可以的吧?报县政府就可以审批,来得也快。这是我最后的建议!”
这个建议倒是很容易就达成共识了。赔偿条款也都同意按最高上限处理。然后就是跟蔡表舅的谈判了。蔡表舅非常清楚烈土与勇土之间的差别,可这次是南归雁、何首魁、安北斗与县公安局一同跟他谈话,都明确表示,烈土的审批程序特别严谨,会涉及蒋存驴同志的一贯表现。要他们蒋家先接受见义勇为勇土称号的申报。这也是由县一级人民政府授予的崇高荣誉。蔡表舅毕竟是明白人,他提出烈土、英模称号,本身也有法乎其上,取乎其中的意思。加上这场拉锯战已将他拉得身心疲惫,也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就说蒋家保留烈土的申诉权。
一场风暴眼看就要化解了。可蒋家还是闹得不行,嫌赔款太少,与他们的要求距离尚大。加上战线拉得过长,家里都有事,情绪就颇为激愤。他们竟然把安北斗团团围住,有人甚至还推推搡搡地想下手打。安北斗能做到的就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农村工作做得多了,他知道自已的冷静和笑脸是唯一降温和化解矛盾的良药。别人能闪的都闪了,能躲的也躲了,唯有他,南归雁更进一步明确:镇政府是全权处理后事的负责人!一切都得兜着、顶着、受着、忍着。他喊道,谁都不要乱来,他要跟“总代表”蔡表舅谈话。可这帮人发现蔡表舅的着力点并不在钱上,便有些想撇开的意思。就在大家把他推到蒋存驴棺材前,逼着他闻里面的臭味,有人甚至还在后边强压头颅时,蔡表舅搀着蒋存驴的娘走进了灵堂。
蒋存驴他娘喊:“都别胡来!请师师为主。既然把他表舅请来了,就一切都听他表舅的。”
蔡表舅扶扶黑洞洞的眼镜,对安北斗说:“安主任,对不起,你也辛苦了,半个月熬得一晚上只眨一两个小时的眼皮,我们都看在眼里,休息去吧!我想给本家亲戚开个会。成不成,明早见分晓。”
安北斗对蔡表舅拱拱手,还作了个揖,就离开了。可他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们会开什么会呢?一旦有过激反应,自已总得掌握情况吧。他就悄悄卧在灵堂外面的一个土坑里,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蔡表舅先是咳嗽了两声,然后说:“我知道你们不满意我跟政府的谈判条件,想多挖抓几个。我也缺钱,你以为我不缺?多挖抓几个,按规矩我是抽的头子钱,也会多分几个,何乐而不为呢?可我们要看大势啊!不懂大势你都活的啥人嘛!你们都说,是脸面重要还是钱重要?我知道,每个人嘴上都会说脸重要,可实际肯定都觉得钱重要么,尤其是现在,隔手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么!我给你们算个大账,就按你们狮子大张口的四十万、五十万,即使最后能搞定,那不得给表姐留大头?就算大家闹着有功,来了大小一百几十号人,一人分个几百块、千把元,咱是要一个大大的名头好,还是要这点钱好?蒋家祖祖辈辈就是给人家放牛、烧炭、挖煤的,今天突然出了这么个人物,不觉得麻子脸上都放光彩了吗?咱们现在灵堂里都是本家,我打开窗户说亮话,存驴平常是啥人你们都清清楚楚。要不然咋都喊成‘狗日的叫驴’了?不是这件事,你们谁还愿意承认叫驴是亲戚?我表姐刚还说,这些年连过年都没人到家里来往过。连我也一样,提起来都嫌丢不起老脸。不怕表姐在,你们都说说,北斗镇附近十里八乡,谁不骂,谁不恨他?连你们这些亲戚,恐怕平常也是牙帮骨挫得嘎嘣直响,恨不得拿石头塌、用搅屎棍打的要跟他刀割水洗。可老天睁眼,咱家娃娃突然不轻如鸿毛,要重如泰山了!县政府都要给荣誉、给旌表了!你们却还在那点钱上斤斤计较,看看你们这点出息、这点眼光。现如今我跟政府在谈条件,要求给他立丈二高的纪念碑,这是存驴的碑,也是蒋家满门亲戚的脸哪!蒋家啥时这样在镇上、村上活过人?蒋门历史要改写啦!看看你们,都是啥神气,人家安主任亲自把人从山底下背上来,你们就能推人家、搡人家、背后踢人家响尻子,还要把人家鼻子硬朝棺材缝里摁,这都是蒋家人干的事?人臭了,这么远闻着都发恶心,还准备朝哪一天放?你们都表个态,如果不同意明天下葬,我连夜走人,你们另请高明,我伺候不起这门烂亲戚!已经从清明熬到谷雨,小心一吊熬成八百了。我蒋家这些大小先人哪,可不敢长虫尻子没深浅,都活成一帮糊涂蛋了!”
蔡表舅把棺材板拍得嗵嗵直响。
安北斗直到这阵儿,才松下一口气来。他翻过身,朝天上一看,今晚的天空特别蓝,蓝得星星都像小电珠一样像是精心布排上去的。要是手边有个相机就好了。可他实在疲乏得有点撑不住,就闭上眼睛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