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安城人,隔壁床位的老人不会说普通话,他同老人说话便是用的方言,却一直以普通话回应她。无论哪种音调,都很标准,像冷玉的质地。
护土路过,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男医生本来就是容易被带着滤镜看待的群体,更何况是俞医生。他被要微信、被介绍对象是常事。
俞医生虽然对病人有耐心,但是对治病之外的事情一向冷面,护土担心小姑娘心灵受伤,善意地提醒道:“小妹妹,俞医生一般不会随便给联系方式的哦。”
“我不是一般。”戴清嘉说,“我是例外。”
俞医生置若罔闻,扫了一眼卢珂床上的作业册,问:“学生?”
其实俞医生已经了解她的信息,询问只是强调。在医学凝视下,卢珂很怂地点头,好像有错的是她。
俞医生简单地留下一句:“好好写作业。”
卢珂抓起作业册,这是学校统一发的,只要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就会觉得眼熟,它的外观非常地具有中小学生的风格。作为早熟的漂亮女孩,即使面对成人,她们也会乐于扮演游戏人间的情场高手,这样显得潇洒,而且和她们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这样的人不同,现在会有种冒险感。但是,这个作业册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魔鬼藏在细节中。
卢珂随即发现柳永的《望海潮》这个题目下,戴清嘉张冠李戴,抄成了《雨霖铃》,竟全然错了。
她无奈地说:“姐,《望海潮》不是‘寒蝉凄切’这一首,好吗?”
“是吗?”戴清嘉有一种无所谓的茫然。
“《望海潮》就是有你名字那首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卢珂翻白眼,“我的脑子都比你清醒,快改过来,不然到时候你背错了,老师说不定要罚你抄一百遍。”
戴清嘉由于形象良好,被钦点在下周的语文公开课上暂时扮演课代表,卢珂没想到她现在连哪首词都分不清楚。
俞医生离开后,卢珂怏怏不乐,始作俑者还半点儿脸红都没有,打开一部情景喜剧,看得乐不可支,可惜她一星期以来建立的良好形象毁于损友。
戴清嘉在看俞景望的同时,俞景望也想起了这么个人。那天他值夜班,三天睡了不到八小时,已经习惯了在视野里医院和医院里的人都是倦倦的灰色。他注意戴清嘉首先是因为她占领了病人的床,身上水红的薄裙和医院的白划开界限,她蒙着脑袋,腿斜伸出来,她的静止和肢体自然垂下的弧度,在医院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具尸体,又有着不合时宜的绮丽。
后来戴清嘉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背诵了一会儿“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然后说笑着讨要他的联系方式,轻浮和无知坦坦荡荡地铺展在她的眉眼间,因为年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
人性的善与恶皆有可能走到极端的地方这是有关医院的陈词滥调。而俞景望能够在两种极端面前都保持冷静。
显然,无论是善与恶哪一端,戴清嘉都达不到标准线。再者,对他来说,美是早已经祛魅的神话。他每天见很多病人,她再漂亮,也不过是纸上留下的一点,仅仅是有印象而已,远没有现在她的出现来得突兀。
俞景望来参加好友的婚礼,偶遇了戴清嘉,她是新娘一方的宾客,和在医院那天判若两人妆和美甲都卸了,脸上素白、干净,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乖巧地向他问好:“俞医生,又见面了。”
虽然在医院的时候,戴清嘉和这位俞医生谁也不认识谁,但真要说起来,他们两家人的渊源不浅。
戴清嘉的父亲戴航和俞景望的父亲俞庭是大学同窗,同样就读于医学院,同样在毕业后返回安城。后来戴航弃医从商,俞庭继续在医学领域深耕,各自有各自的发展,多年来关系交好。巧合的是,他们的母亲也曾在同一所中学任教。
两家人在今年走得极近,原因有三:一是戴清嘉的爷爷生了重病,病症复杂,最后是在俞庭的治疗下恢复的,戴航心存感激。二是戴家搬迁的新居,隔壁住的正好是俞庭一家,毕竟远亲不如近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俞景望和戴宁笙曾在研究生阶段谈过恋爱,后来和平分手。如今二人同在安城,双方母亲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有意想成就这一段好姻缘,所谓的亲上加亲。
在湖边草坪的时候,李韵的眼神就一直在俞景望和戴宁笙之间打着转儿,连安排座位也徇了私,将俞景望和戴家安排在一桌。
婚礼仪式在宴会厅举行。
每一位宾客的座位上都摆着名牌,戴清嘉旁边是戴宁笙,戴宁笙旁边是俞景望。
有着当老师的母亲,不奇怪两个人的名字都如此端正,有种飘在云端的诗意,戴清嘉一眼扫过去,不由得笑出来。
但是,好歹人家算得上人如其名,相比之下,她简直是欺世盗名。戴清嘉符合了外界对艺术生的所有刻板印象叛逆、贪玩、脑袋空空、玩世不恭。
她只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和其他人区分开。不过,在李韵眼中,这种过分张扬的美貌可不是优点,必须换一个词来打压她的气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正因为父母对所有夸张的东西都保持谨慎的态度,不能容忍其野蛮生长,所以戴清嘉起初提出要学表演的想法,被他们果断地否决。
戴清嘉比他们更决绝,和母亲闹过矛盾,简单收拾之后,索性在高三离家出走,一个人到北京游荡了一个月。她的成绩本来就差得一塌糊涂,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落榜了。
父母托关系将她塞进重点高中重读,要求她安分守已,作为妥协,他们同意她参加艺考。
于是,戴清嘉重新过上了规律的日子,虽然会迟到早退,但基本上是池塘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波浪。
戴宁笙担任伴娘,李韵今天则需要帮忙招呼来宾。宴会厅渐渐充盈,客人之间你来我往,圆桌旁始终只有戴清嘉一个人,她百无聊赖,对着镜子照了照,裙子似乎应该搭配更亮的唇色。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正红色系的口红,开始补妆,手法驾轻就熟,不算滋润的膏体在她唇上毫无滞涩,落成完美的形状。她抿了抿唇,合上镜子,发现身后一桌的一个小男孩正直直地盯着她,她笑着打招呼:“你好呀。”
小男孩眼中的呆滞因为她的笑容凝固又消散,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指着戴清嘉大声地说:“妈妈,是妖精。”
前一个月,小男孩家里电视的电影频道播放87版的《倩女幽魂》,聂小倩出场的时候,衣袂翩跹,仙骨神姿,他连声说是仙女,妈妈纠正他,说这是妖精。仙和妖竟是一体两面。
妈妈拿起遥控器,换成儿童频道,小男孩当时满心失望。今天的戴清嘉虽说长相和风格与聂小倩并无相似,给予他的震撼却是相同的,孩童的认知总是推此及彼,所以他不禁脱口而出。
正与别人热络聊天的妇人回头,发现灿若玫瑰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视野的明度在一瞬间提升了。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从照上戴清嘉的那一刻起才开始流动,生生不息的光与亮,宛如死水和活水的区分。
这一切甚至使人觉得将女性比作花的比喻句式是如此媚俗常规的美,大可以在语言既有的框架内描述或者堆砌辞藻,而极少数的美潜在地拥有改变语言的力量。
妇人愣住,抓住小男孩空中的手指:“乱说什么!”她讪笑:“嘉瞳啊,童言无忌,你不要介意。”
戴清嘉不甚在意:“陈姨,没关”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挨了重重一掌。
李韵单手叉腰,冷笑道:“你涂的这是什么颜色?我看倒真的很像吃小孩的妖怪。”
在“妖精”总被使用延伸含义的年代,被当作纯粹的吃人的妖怪也不错。
李韵不由分说,扔给戴清嘉一包卸妆巾:“赶紧给我卸了,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以学习为主,我没见哪个学生像你这么好打扮,像什么话!”
“明明很好看。”戴清嘉揉着后脑勺,“我只有这个颜色。”
李韵从包里翻找出一支粉管的唇膏:“你姐姐的,涂这个。”
小男孩固执地辩驳:“是你说是妖精的。”
陈姨的神色越发尴尬:“闭嘴。”
以女人的敏锐,陈姨不难发现,李韵嘴上教训着戴清嘉,但全程都和自已无眼神交流,想必是心里还存着芥蒂。上一次家族聚会,不知谁说起戴清嘉离家出走的事情,玩笑地赞了她一句有个性,在小辈里很独特。小辈里,陈姨的大儿子和戴清嘉年纪最接近,她心想,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天上地下也就罢了,哪有做错事还讨巧的理儿?
她便插嘴说:“哎呀,你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我们家里都是懂事的乖孩子,嘉瞳在我们家里是显得特别,但是,和外面的小太妹比,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尤其是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个个都是个人主义,无法无天得很,不能助长歪风邪气啊,难道要鼓励小孩都离家出走,才叫作有个性?再说了,你想想,人人都反叛,那就没有个性可言了,懂事的孩子才是稀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