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半年来,业内常有传闻,说南台画廊涉嫌利用艺术品交易洗钱,一开始,罗雪宜置若罔闻。关于洗钱,他已经是老手,无论以前在新加坡,还是如今在国内,但凡经他手的业务,个中流程,细节,钱款去向……就算警察来了都找不出破绽。
他是狂妄的,这一点,罗雪宜承认,但是狂妄有错吗?既是能力出众,狂妄些怎么了?
再者,就算有一天真被查出些什么,进去了,又有什么所谓呢?他罗雪宜孤家寡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本就是这世间的一叶孤舟,是浪子,是浮萍,无论身在何处都了无牵挂乐得自在从前的罗雪宜是这样想的。
不仅如此,那时的罗雪宜还笃信真情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认定人与人之间最稳固的关系是利用,相互利用。一个人,只要存有被利用的价值,就能被爱,被喜欢,被依赖,否则,被冷待,被背叛,被抛弃,都是常事。
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怎么把丛溪当回事,只是觉得她漂亮,有趣,又正好为情所困,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可口猎物」,哪知引她上钩的过程比他想象中要艰难,艰难得多。
可是,世界上有他罗雪宜搞不定的女人吗?没有。所以他越挫越勇,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利用他忘记另一个男人,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人与人之间不就是相互利用吗?他不也对她虎视眈眈循循善诱?
那时的罗雪宜是这样的想的:只要他足够有恒心,总有一天会把丛溪诱到他床上来。上了床,他大概率会跟她睡个一年半载,最后,再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给点钱,给点好处,心安理得的把她踹了这已经是极大的优待。要知道一年半载对于罗雪宜而言,已经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他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也对丛溪有信心,他坚信丛溪会比其他女人更让他上瘾。至少不会腻得那么快。因为他喜欢丛溪。
说来也怪,在丛溪之前,罗雪宜交往过数不清的女人,那些女人中,比丛溪漂亮的比比皆是,比她性感的更是多得数不过来,可不知丛溪身上有何魔力,罗雪宜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哭,喜欢她专注时轻轻皱起的眉,他甚至会想她,有时候正在工作,她的样子不知不觉就浮现在他眼前,有时候走在路上,看见一片叶子一朵花一家咖啡馆一条小狗或是别的任何东西,他都会在脑子里想,要是丛溪看到这些,一定会笑……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个月,罗雪宜也未能参透到这些喜欢和想念的意味。
他当然也思考过,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哪怕她就站在他面前,他还是觉得不够,会想抱她,吻她,占有她,直至将她揉进身体……他渴望她,渴望到近乎魔怔,便在心底认定,那些不能自己的魂牵梦绕,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并发症。
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他想她想得睡不着觉,便暗暗下定决心,要加快进度,所以他频繁与她约会,他趁着醉意耍赖吻她,他鬼迷心窍答应与她谈什么狗屁柏拉图……他任由她牵着他鼻子走,他眼看着自己步步深陷直至无法自拔,却无能为力。
因为到后来,纵然只是与丛溪见一面,又或仅仅收到她的讯息,看着她笑,再贪心一些,一个看似无关情欲的拥抱,一个他强迫来的、偷来的吻……他已经满足得无以复加。
而后,当他意识到一切已然失控时,他的爱早已深入骨髓。
可他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竟会是这样的煎熬,直到他发了疯一般的吃醋,吃方肃的醋;直到一些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时不时的从心底冒出来;直到他开始害怕,既害怕那些质疑他的风声,更害怕丛溪知道真相。
知道他一直在利用南台画廊旗下签约画家的画作洗钱的真相而丛溪也在其列这就是罗雪宜,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将一切当作跳板的罗雪宜。
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他想,要不逃吧,像上次一样,逃得远远的。但他舍不得丛溪。因为丛溪,他这一叶孤舟不知不觉靠了岸,他不再是浮萍,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浪子罗雪宜他曾经喜欢过这种感觉,可事到临头,又为此感到痛苦。所以他要丛溪跟他一起走,她答应了,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甚至托人在新西兰看好了房子,也想过要与丛溪生一个或两个孩子,他不会再骗她,不会再做这些令人不齿的勾当,他会在她身边,做一个踏实的、专一的、值得她依靠的好男人。
哪知世事难料,方肃出现了,他以近乎蛮横的态度要丛溪回到他身边,罗雪宜从中阻挠,他便暗地里推波助澜,让南台画廊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被警察带走那晚,罗雪宜很认真的想过,放手吧,逃吧,女人哪里都有,再不逃就逃不掉了可是他真的好累,他不想再逃,再者,就算逃走,不论逃到什么样的地方,没了丛溪,良辰美景又可与何人说?
他已决心留下,耐心的等着,等到丛溪的父亲出狱,等到她处理好家里的一切,再带着她一起走。然而事与愿违,在他预想的美好结局到来之前,丛溪先向他提了分手。
他为此感到痛苦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一种痛苦,那痛苦里还夹带了愤怒、怨恨、无助、迷惘、自我怀疑……他整夜整夜的喝醉酒,醉了,想打电话给她,又把这想法生生的忍了回去,他本来可以忍住的,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丛溪与他分手也并不全然是件坏事,毕竟,如果他们仍保持着之前的关系,一旦洗钱丑闻曝光(虽然他一直在从中斡旋极力压制,但同行之间的明争暗斗防不胜防),丛溪便会受到牵连,所以,分吧,分就分吧,他更趁势与她解了画廊的约,决心不再靠近她!
谁知昨晚,昨晚……
他明明一直控制得很好,每每见她,不论表情,眼神,还是说出口的话语,都拿捏着分寸,可是昨晚,当他的视线穿过人潮,看到她旁若无人仰头看画,他是那么的想……想走到她身边。
如果他走到她身边,他在脑海里演练,无数遍:他会牵起她的手,会抱她,会亲她,会问她喜欢哪一幅,为什么喜欢……
可他终是什么也没做。
只是又刻意多喝了几杯酒。
的确也喝得有些急,但他并不特别醉如果不是因为方肃,如果他未曾看到丛溪的表情:她看向方肃的表情,是那样地哀伤那样地心碎,就像他们初遇那阵子,她每每想念方肃,就在他面前摆出这幅神情……如果不是看到她这幅失魂落魄的表情,他一定不会失控的。
为什么呢?隔了那么久,和他在一起那么久,她还是那么在意方肃,还是会为了他牵动情绪,不是说早就把他忘了吗?不是说不爱他了吗?不是说因为愧疚因为被强迫被威胁才回到他身边的吗?
骗子,大骗子!
可是这个骗子此刻正睡在他身旁,他竟又觉得一切诚可被原谅。哪怕她昨晚为了那个男人在他怀里哭了半宿,哪怕他知道好久好久以前,她借着醉意捧着他脸对他说的那句“我爱你,只爱你,最爱你,永远爱你”并非是在对他说……
他知道,他已无可救药。
丛溪是老天给他的惩罚为他曾经游戏情场,为他从前无数次对别人真心的肆意践踏……
48.理由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方肃的心态变了又变,最近终于往一种萎靡的、恍惚的、自怜的状态变化了去。
对于丛溪那晚说的那番话,一开始,他是相信的,深信不疑,因为她说得情真意切,声情并茂,且有理有据,合乎逻辑,他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和不舍,也能感觉到她的痛心与决绝。
虽然同样的不舍与痛心,一番权衡之后,方肃想,好吧,那就这样吧,放手吧,他们分开对大家都好。
不得不说,一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心里一旦想通和接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如失去丛溪尤其重逢之后,方肃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愿与丛溪分开,现在不也说分就分了吗,也并没有多难熬。
可是每晚回到上善水樾的家里,看到丛溪放在床头柜上的发卡,看到她挂在衣架上的睡裙,或是进了卫生间,她用惯了的护肤品就摆在洗漱台最显眼的位置……一切竟是那么触目,难耐。所以他给她打电话,也不知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叫她回来,还是想叫她把这些东西统统带走别再让他瞧见。
丛溪却不接电话。
打一个,不接,打第二个,还是不接,方肃明知该停下来,却忍不住要拨出第三个,第四个……徒劳的打了好久好久,丛溪始终也未曾接起。
方肃便想,也许她在撒谎,她说的话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回到那个男人身边才在他面前做了那番声泪涕下的表演,说什么因为爱他爱得痛苦所以要和他分手,都是骗人的,如果真的爱,怎么会觉得痛苦呢?他怎么没发现她那么聪明呢,话里话外一直在恭维他,说他对她好,说他善良不忍伤害她的家人和男友,说他从不撒谎,说她知道他有多爱她……一连串的高帽扣下来,让他不得不照着她的期待变成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最后才提分手,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他为何从没发现她有如此精明的一面?
所以他开始恨她,一天比一天的恨,恨到想立即找她对峙,问她说的那些话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他仍然发了疯一般给她打电话明知她不会接,不可能接……
幸而到了白天,方肃又恢复了理智,他在办公室里忙忙碌碌,最忙时可以一整个上午不想起丛溪,可惜,正当他以为躲在公司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时,公关部的 leader 却给他传来一堆不太有利的网络八卦,这些八卦贴有图文也有视频,标题通是卯足了劲头在耸人听闻:
方达总裁雨夜密会美女,爱妻人设终于崩塌?
方达总裁雨夜与女友共撑一伞,原配哭晕在厕所?
方达总裁和小女友雨夜同行,甜蜜氛围感拉满
伞下甜蜜相拥!方达总裁与女友雨夜约会
……
方肃一条一条点开,照片中的他与丛溪撑着伞行走在黑夜的雨幕下,两人表情各异,他眉头紧皱,明显不太高兴,她倒是面无表情,只是有些冷,不得已缩在他怀中,由他紧紧的揽着抱着,他们绕过美术馆,过了桥,来到小镇的酒店区域,收了伞,进了大堂……再看评论区,网友们想入非非,谁又知道他们正是在那一夜分的手?
霎时间,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忧愁自胸口晕开,很快将他整具身体占据。
这忧愁倒并不悉数为着丛溪,更多是为了集团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