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那要看你怎么对我,你要对我不好,将来有你受的。”
爷爷把碗往桌上一放:“还要怎么对你好?钱都给你,家里你作主,好烟给你抽,我自己抽几块一包的。你看这地方上,哪个老婆子像你这么彪的?”
又要吵架了,严若朝不爱听,从小听爸妈吵架,长大了还要听爷爷奶奶吵架,大人们真烦。
不过她最近因为外婆的身体状况而想到爷爷奶奶的身体,他们年纪更大,农活是真不能干了,反正一年上头累得要死,除去成本通共挣不到一万。
前几天易朗和她聊天时,得知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辛辛苦苦折腾七亩地,又种棉花又种黄豆又种油菜,挣的钱只相当于他们的一部手机,居然心疼得眼泪花花,连说了几句“太少了,太少了”!他从来不知道,农民种的东西这么不值钱。
于是严若朝认真地对爷爷奶奶说:“小嗲嗲嗲,跟你们说个正事,你们明年起就别种地了,像别人一样把地租出去吧,别劳出病来了那就亏大了。”
爷爷点支烟,饭后他必来一支的。“租出去?一亩地一年才租几百块,全租出去都只两三千块,我自己种好歹能进万八千的。”
“你们都八十了,还那么想钱干什么?你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健康,老人健康就是一个家庭的福气。
爷爷吐出烟圈,说:“八十怎么了?那美国总统八十还当总统呢,我也不比他差。”
严若朝和奶奶都笑了。奶奶也拿一支烟,接着老伴的烟口点燃,说:“你嗲嗲就是想钱。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也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你老儿。他现在辛苦一点,你老儿将来在岳父岳母面前就有面子一点。”
话说到这严若朝就不劝了,她感觉自己一片好心错付了。喂了猫,她就坐一个邻居大婶的电摩去镇上农贸市场,在那里能找到易朗和外婆。
到了农贸市场,外面好多摆摊卖菜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七老八十了,六十多的也有,但不多。农村六十岁的人还正当年,打工的打工,种地的种地,做生意的做生意,挑担卖菜这种事他们还没到年纪。
严若朝顺着摊位走过去,她看到这些老爷爷老奶奶们把菜洗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齐齐,卖相比里面菜贩子的好多了,而且一问价格,还特便宜,豆角一块钱一把,辣椒一块钱一斤,晒干的咸菜两块钱满满一袋,辣子酱五块钱一大瓶。她都心动了,这物价要是在长沙该多好,长沙辣椒五六块了。
走了几个摊点,就看到外婆蹲在那点鸡蛋,严若朝欢喜地跳过去:“嘎嘎,你又蹲着,医生说了你不能久蹲的。”
外婆这才想起来,上了子宫托,医生交待尽量不要蹲,便垫了个纸板在地上坐着。
严若朝看到外婆卖的西红柿、空心菜、小葱、大蒜叶和土鸡蛋,都洗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穿着银灰色的没有一点折痕的衬衣,一头齐耳的白发用两个黑发夹朝耳后夹起,脖子上还戴了一条出门才拿出来戴的珍珠项链。
“嘎嘎你稍微收拾打扮一下,就是一个美丽的老太太呢。”严若朝夸道。
“是吧。”外婆微微一笑,“现在老了,要珍惜每一次出门打扮的机会,美也美不了几次了。”
一听这话,严若朝又略伤感起来,便转移话题问:“易朗呢?”
“他说到处去看看,往那边去了。”外婆指了指另一边的老人摊点。“这后生是个好后生啊,说话算话,非常准时,做事又认真细致,这么多鸡蛋驮过来,没打破一个,比你舅强。”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过来,问鸡蛋怎么卖。外婆就说八毛一个,都是新鲜土鸡蛋。妇女说她全要了。
外婆说:“不用买那么多,吃完了再买,鸡蛋放久了也不好。”
妇女笑着说:“我孙子办周岁要煮红鸡蛋,得要三百多个呢,你这都不够,我还得找,菜场里面的鸡蛋就怕不是土鸡蛋。你这有多少个?”
外婆说:“我出来时是 100 个鸡蛋,已经卖了……”扳手指算了算,“卖了 25 个,还有 75 个,那边还有几个卖鸡蛋的,你还可以问问他们。”
于是,鸡蛋就一下子卖完了。
这时易朗溜达完过来了,手里提着一把晒干的白辣椒、一斤鳝鱼、三个大圆的茄子等等一堆新鲜的或腌制的菜,还有一个竹编的洗菜的盆子和一个竹子做的刷锅的刷子,说是刚刚买的。
“买鳝鱼可以理解,买这些菜干什么?还有这些菜盆子,家里都有啊。”严若朝问。
易朗说:“我看那些老人太可怜了,能买就买些。”
外婆温和笑着说:“我们不可怜,我们自给自足,不给儿女添负担,我今天这一趟出来就能挣一百多呢。”
易朗也笑着说:“外婆好厉害,点赞!”
严若朝怕易朗又去溜达,又买别的东西,便拉着他的手守在这里。八点多,所有的菜就卖完了。易朗帮外婆收拾东西,严若朝拿着他买的那些东西,三人开开心心回家去了。
中午,外婆杀了一只鸡,刺了易朗买的鳝鱼,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晚上,严若朝就不留下来吃饭了,一是怕外婆累着,二是怕奶奶生气。
走的时候外婆提出一篮子鸡蛋给严若朝,知道她奶奶没养鸡,叫她带回去吃。严若朝没客气,这要是客气反而让老人不安心。
易朗问外婆下次什么时候卖菜,外婆说储一百个蛋起码得十天。易朗便说,五十也可以卖,三十也可以,菜园子里还有那么多南瓜,肯定吃不完,也可以卖。外婆说南瓜太重了,价格也便宜,卖不划算,易朗说没关系,他搞得动。
“嘎嘎,你就答应他过几天再去卖菜吧,他这是喜欢你呢。”严若朝说。
外婆笑了:“好,那我们就约下周一。我多做点腌菜。”
易朗这才高兴地骑着摩托离开。可是接下来几天,他总是一个人一清早就骑摩托车去镇上,早饭前回来,回来时总不会光着手,买那些龙虾鸡鸭豆腐还可以理解,买一些蔬菜就让奶奶很奇怪了。她问严若朝,小易是怎么了?跟他说了家里有小菜,他还买,连葱都买,是嫌我种的不好吃吗?
严若朝便不得不跟易朗认真沟通一下了,叫他别再因为同情老人买他们的东西了,因为家里不缺。而且,他的同情对老人来说也改变不了什么。
易朗却说:“能帮一点是一点嘛。这些老人多可怜,他们都是没有退休金的,如果儿女不给钱,就只有自己挣钱。外婆上次才卖了一百来块,她说她一个月也就卖两三次菜,这就是她的主要收入。”
看易朗那认真的样子,严若朝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农村老人虽然没有收入,但也几乎没有开支,就自己种自己吃。你没来的时候他们也过得好好的,你看我爷爷奶奶,不挺好的吗?而且他们不是没有退休金,每人每月好像有一百多吧。”
“一百多能干什么?我们来的这段时间,爷爷奶奶买菜都几百了吧。外婆上次去看病,她不让我们结账,但我看了账单,报销后自己还要出三百多。一百多一个月能干什么?”
“这……”严若朝一下子被易朗说懵了,她以前真没关注过这个问题,因为与她的生活好像是无关。
易朗接着说:“那些卖菜的老人,就是因为缺钱才去卖菜的,并不是闲得慌。卖酱菜那些的,还要提前好多天准备,十分麻烦。要不是为了挣点钱,他们怎么会那么费力呢?而且他们早上起得早,卖菜的时候饿了,都舍不得买碗粉吃,吃自己带的冷饭团,或者买包子馒头,连豆浆都舍不得买。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严若朝感觉易朗这是同情心泛滥了,说:“那我们也管不了啊,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你天天去买他们的东西,改变不了什么。而且你也不能指望你做六便士的慈善,将来就能换一张到天堂的门票,不可能的。”
易朗突然眉头微皱,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冷静地直视着严若朝。他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微怒,一种他对严若朝的微怒。他以前从未对她有过这样的表情。
严若朝心想惨了,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可也知道不能道歉,不能助长他那泛滥的同情心,只好保持微笑说: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上天堂,你就是以前世面见得太少了,陡然见到这些垂垂老矣、脊背弯曲的老人还要自己挣钱,你内心就翻江倒海。那些老人的儿女也没有不养他们,但就像我外婆说的,他们要自给自足,不给儿女添负担。有些老人家的儿女说不定比你有钱多了,但他们就是宁愿过苦日子也不给儿女添负担。而且这些老人并不觉得自己生活苦,你说他们一个月领一百多不顶用,可就在十几年前,他们还一分钱都没有呢,还要交承包款。现在,他们不止不用交钱,每亩地还有几十块补贴,老人过了六十每个月还能领一百多,看病也不用自己出所有的钱,他们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感谢国家。不要拿他们和城市里的老人比,就让他们糊里糊涂地过吧,你的同情对他们来说,多余了。”
一番话说得易朗沉默了,脸上的表情是不解、无奈,但也渐渐变得柔和。
严若朝的左手叉住他的右手,又温柔地说:“你确实是世面见太少了,再加上我们这是长寿之长,八九十的老人一大把,他们又喜欢折腾挣钱,恰好就被你看见并当成苦难了。其实这人世间的苦难,你我见识到的都只是很小很小的部分,但我们无能为力。是你自己跟我说的,每个人的福或祸都是注定的,我们就不要参与到别人注定的命运中去了,好吧?”
易朗很艰难地笑了一下:“长寿之乡?难怪我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老人。那我要是经常来这里,也会长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