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宥看看令狐勤仍然平静的脸色，双手伸过窗按住燕公子两肩，作安抚状：“贵人都有些与众不同。燕小姐并非是买不起你的剑，不过是先拿去顽了。你担待点。”

燕公子捏紧双手，强笑道：“常主书，你难道看不出来，这贵人是既偷又骗连蒙带抢吗。”

常宥大摇其头：“你懂什么，这是燕小姐精灵聪敏。”

燕公子反手用力按住他手：“主书！她根本不是什么燕小姐，她恐怕根本也不姓燕她明显是冒了我：冷剑山庄燕二公子的名，一路诓骗过来的。甚至我看她身上那裘衣都很眼熟，说不定……就是把我在家里那一身压箱底的紫霜裘盗出来穿了！”

常宥翻袖将手抽开，左顾右盼：“是吗，那我一会儿得问问这位小姐喜欢什么雅号了。小燕啊，人行走江湖，总是要自保的，怎好轻易将真姓名示人呢。用用你名字怎么了，又不少二两肉。何况你也不怎么出名。”

令狐勤淡淡然在旁接话：“其实，我在来路上就怀疑她是冒了他人之名。带来只是想请篆社帮忙验明她的身份……”

常宥一躬身：“掌柜聪慧，在下立即去追这贼头。”说罢已一个山鸡抖翎，飞出南窗去了。

令狐勤圈起袖，对仍在树下发呆的燕公子礼貌地点点头：“那阁下想必就是冷剑山庄真正的燕二公子、也是桃花科新招的著作郎了。”

燕二公子隔窗望向山下，眼神幽怨：“正是。”

令狐勤又道：“刚刚常主书说，要请公子将桃花科的小报拿两卷来看？我们东家说了，燕郎写的文章，读来口齿生香。不才也想一观。”

燕二公子得贵客赏识，苍白的脸色一赧，立即血气活转，折身跑回山顶桃花科，取自己宝爱的作品集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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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米字粮

护院们在山门外拦着要登名上册的客流，不能分身捉贼。好在常宥本人虽似个清瘦的学士，实际上怀里长揣着一卷十余斤的铁书，展开时仓锒锒火星四崩，令人齿冷。他一路下山，纵开一身的武功，追索那险恶的贼头。不一时，他就哼哼笑着，薅着贼头后领，拎她回了正厅。

厅中开审，四门关闭，常宥背着手走来走去，还在因为捉贼过程太顺利而反复咂摸是不是这其中哪里有诈。

贼人两手绑缚在身后，仍盘腿坐在西侧太师椅上，嘴里也反复咂摸。是在吃酸酸的梅饼。

当事者燕二公子也列席其间，坐在对面次座，膝上平放着失而复得的宝剑，正低头用起了毛的丝绢细细擦拭玉质的剑格。

令狐勤坐主人位，一手放下桃花科情累卷，一手把茶碗盖上，叮玲一声：“常主书，你见惯了江湖人事，想烦请你问一问她……”

“自然。”

常宥站在厅堂中央，手掌一翻，又铺开黄麻纸，这时候是录取供词了。

“兀那小贼！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为什么冒燕二之名去大三元诓骗元公子，是不是赌牌时做了手脚致使大三元白白受了损失？说！”

“哦，这里面赌钱的事是不太打紧的。我冷眼在牌桌旁看了几日她没有使腥儿，只是纯粹的脑子活，外加点子正。”令狐勤理一理腰带上挂着的褡裢，“只是可惜，我家公子一份真挚待友之心，末了竟不知道友人真名。”

贼人神情无辜道：“掌柜的，我在赌桌前就已说过，记得我叫燕二就行，何必计较是真是假呢。”

常宥见她犟嘴，在旁轻拍腰肋。他那铁书环节擦撞，发出阴寒的窃笑声。

而被冒名顶替的真正燕二也威慑性地用拇指顶开剑格，故意向她展示一小截寒光抖擞的剑锷。

“当然要计较真假。本公子是真燕二，有正经大名：我单名一个立人旁的偈字，取勇猛之意，在家行二。”燕二公子冷哼，“你快些回令狐掌柜和常主书的话，姓甚名谁，从实招来。”

恶贼终于有点怯相，讪笑着说：“我正是个无名无姓之人。元三公子想要一个朋友间相称的名字，我也只能现起一个……身世、喜好，其余的都好编，唯独这大名难想，毕竟我中原字大半都不会写。不过我知道，中原的读书人都是走几步就能念出一首诗的，掌柜，也请容我溜达着想想。”

还未等常宥去看令狐勤的眼色，决定是否要松放这满嘴胡吣的贼头，贼头自己却已一展手，伸直两腿从太师椅上跳起，开始伤古忧今地四方踱起步来。

缚手的麻绳此时像一摊死蛇挂在椅背上，默然不响。

这小小姓名却难想。她如猛虎出笼，步履松漫，尚不到饭点，还未起吃人的念头，只在三人或尴尬或惊异或古井无波的眼神里慢悠悠绕行，观赏室内陈设。

抬头却见堂上贴了两句歪诗。她伸手指头数认，点清楚一共是十个字：

籴粮炊饭熟，桑榆燕子梁。

格律几乎该被教书匠叉出去打，内涵几乎是一锅食而无味的糊涂粥。然略识大字的贼头微微肯首，似是很欣赏的样子，道：“好诗。”

燕偈伸头去看，认得这是主书常宥自为得意的两句田园诗，憋不住冷吭一声，暗想：这两句虽然粗陋，但如果她把燕子梁三个字摘出来用，倒是个新奇雅趣的名字……乡鄙的蟊贼居然有这样灵动的天生禀赋吗。

她在两行诗里跳过七只不认识的字，心里默读一遍，反复品味后道，“我看比什么‘桃花要死恋’好。”又指着下句的“燕”字道：“这个我认得，是燕公子你的燕字。”

桃花科风头正劲的著作郎燕偈咂摸出一丝嘲讽他文章的意思。

她又得意笑笑，手指移去上句，又是点点罗罗一番，最终落在个“粮”字上。

“既然公子不齿与一介蟊贼为华宗。”她说这些文词时特意大晃其头，“那我就在另一行里择一字：我看这个大米的米字旁，有个人弯着腰背负秤砣，想必是有许多大米的意思。师傅遣我动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我路上一定要吃饱，这个字也合乎我师傅的嘱托。所以从此我就叫，叫”

“这字念粮。”燕偈提醒她。

她点点头：“从此以后，我就叫粮。为表亲近，各位可以添个小字，叫我小粮。如此，令狐掌柜可以拿着大名回去交差了吧？啊呀起名真累人，出了我一身的汗。”

令狐勤叹气：“这就是小姐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