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倒也不大。掌柜若想叫我大粮,我也没意见。”小粮客气道。
燕偈一面对其文学素养大失所望,一面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只有默默腹诽:这么爱吃大米不如就叫大米……如果哪天换了口味爱吃面食,又可以叫小面……喜欢自己耕作,还可以叫小苞米小菜瓜。如此想来,这世上有饱腹感的好名何其多也。
那厢令狐勤把茶碗盖下,展一展衣袍走至小粮身边道:“知道了。常主书也说,江湖人多以化名行走,小姐既然想好了一个大名,我回去就对东家实言相告。贸然绑了小粮小姐,是我这为人家吏的糊涂操心,冒犯了你。从此我不再追问小姐的前事。”
小粮拍拍两手,毫不介怀:“掌柜客气。就是问我的后事又何妨?我摔摔打打惯了,这一点擦碰算什么。”
燕偈惊忙地左右看看。他本以为有贵客替自己出头惩治这冒名的悍匪,却眼见着两人要携手相送出门去,便不由抱住剑,紧咬银牙,起身面向令狐勤一礼:“令狐掌柜,可这耍滑的恶贼毕竟冒了我家山庄的名头,不知在外做了什么勾当,就不该拘着她问问清楚吗?”
站在“粮”字出处的歪诗下,令狐勤侧过脸淡淡道:“我看小姐是个直率人,不会行下作之事。或许只是因冷剑二字好听,便取用了。我方才也说过,不再追问前事,公子又何必耿耿于怀。”
燕偈哽住。他在消息通达的篆社内做文掾,近半年确实也没听见什么冷剑山庄的恶闻。难道此人是个义贼?
而常宥在旁细细观察:虽然令狐大账与粮贼头像是各有鬼祟,但眼下至少握手言好。他便举着姓名累累的雅号簿子上去,敬问道:“那,小粮小姐还要登名上谱吗?”
小粮笑,将拇指小指捏在一起,攒一个尖角比在他眼前:“哪里还好意思,我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蟊贼。燕公子不是还想上谱么?英雄故事自然要让英雄去演。”
“他的事么,容后再说。”常宥略过燕偈企望的目光,转向令狐勤,等她发话。令狐大账也微微点头:“既如此,常主书,多谢你操劳了一天,已经没旁的事,我也只等着这几日应兇谱印出来,拿回去给公子复命了。”
眼见着两人要去住宿下脚,燕偈气急,将乌鞘宝剑往腰后一杵,张手拦在门框之前。
他眼神慌乱地在这两人之间来回弹闪:“你,你们……令狐掌柜,你这……你这是包庇贼乱!你们这样不顾江湖道义,那我只能……只能……”
他狠下决心,对小粮猛摊手过去:“给我钱!”
小粮上下打量他:“原来江湖道义就是管人要钱。”
“你冒了我的名号在外行走了大半年,难道不应该赔我点钱?”燕偈拧眉看她。
“实在冤枉。小人只是对外自称燕二小姐,又不是燕二公子。”她摇头,“话说回来,小人确实是因年头上劫过令兄燕大的镖,得了钱后,心有愧疚,才给自己取个冷剑燕二的名号,想着一定要替姓燕的做些大事,树个好名声。只可惜,之后没能遇着什么打家劫舍的强人,无法行侠仗义,只好无所事事游荡了好一阵,身上钱花光了,这才到大三元赌了钱。公子请相信,我期间并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无非是大喊着我乃冷剑山庄燕二然后跳进饭庄里抢两只鸡。”
燕偈听罢她自白,气得浑身乱战:“你,你居然抢了我大哥的镖……你还抢鸡吃!”他在篆社苦苦做工,已多日没见荤腥了,“既这样说,你伤过我大哥,更该赔我钱!”
小粮忙解释:“我没有伤他,只是抢钱。而且只是搜刮了他身上的家私。我见押的镖箱里全是无用的瓶瓶罐罐,便一样都没动过。”
燕偈几欲昏倒:“我大哥是出名的性烈如火精明计较,你这样还不叫伤他?怪不得他回山之后……”
小粮作紧张状:“怎么了,不会上吊了吧?天菩萨,小人除了抢钱,着实什么都没干啊。”
燕偈更怒:“胡说什么!一句话,给我钱!我得钱买了名号,上了应兇谱,成为正经的侠士,才可稍慰我大哥几年来的风尘辛苦……还有。”他看着她身上的裘衣皱眉,“把我貂还我。”
令狐勤漠然插一句:“公子,貂是我看着小姐从两个赌牌的素忒人那里抢的,总不能您家传的裘衣正巧转手到了素忒商队里吧。”
冷剑山庄正在艰难度日的时候。山上吃饭的嘴巴除去走镖的燕大、下山的燕二、学艺的燕三,还有厨子、杂工、账房。未必主家不在,三个家仆还能老老实实守住这稀薄的家业,说不定什么时候真已经把家里的箱箧翻捡变卖了。
想及此处,燕偈心内凄凉,要钱的手伸得更直了。
小粮背手叹道:“公子如此孝顺,我若不赔一点,似乎是不大道德……貂么,确实是与素忒人打了一架夺来的,不知道是否真是公子家的宝物。只是这时候冷,我脱下来要挨冻。公子请许我以银钱代之。”
燕偈跫然心喜,坚定点头道:“自然可以。”
燕偈张开手,手里是冰冷的一条足银。
小粮虽态度稍显敷衍,却从袖管里变出了这样一条沉甸甸的花银给他。义贼也。
燕偈握起手。下山离家前后,他都没握过这样富贵的东西,太伏手了,不知如何揣着,只能紧紧抓在手里。被银钱羞辱的感觉很微妙,他另只手本能地、愉快地挽了一个剑花。
篆社后山的空气寒冷且潮滞,缠腿的行縢已经吸满了水汽,他只能挪动冰冷的小腿,背持长剑,从桃花科陈年老狗血洇透一样的牌匾下慢慢走过,思索着年关之前的存钱计划。
一声悠远的驴鸣。燕偈已行至桃花科后院之外,抬头望去,但见一骑越山奔袭而来。驴蹄如翻盏,枯叶随舞,好比天神下凡。
驴刹停在他身边。驴上骑士侧过身体,对他面无表情地一拱手:“二公子。”
燕偈连忙把银条藏进怀里,假装是手掌正贴着旧夹袄的面子,把夹层里纠成一团的棉花搓匀。他忙活一气,空出手来自指:“大哥不是说我现在是少庄主了吗。叫我少庄主。”
驴骑士翻白眼:“美得你。”他抬腿下驴,燕偈收剑,帮忙架着他胳膊,含酸问他:“时荣,为何乘此宝驹啊。”
秋隆秋时荣,是冷剑山庄的账房,瘦尖脸孔,五官如一笔勾出来般简薄,唯有牙尖嘴利。秋隆夹紧臂下同样薄瘦的褡裢,冷笑道:“我知道公子想取笑我。我骑驴来,自是因为账上没钱耷拉爪来的,嘛也没带。”
燕偈扫一眼他周身装束,果然寒酸如常。燕偈叹道:“既然账上没钱,来找我干什么。我正在要使钱的时候。”
秋隆把缰绳塞在他手里,冷眼打量他这一身好不到哪去的破棉烂絮,恶声道:“罢了,知道你没出息,大公子差我来给你送过冬衣服,还有庄子里几把好剑。他让你别想着去坛山比武了,老实在山脚下把剑卖了就回家。”
说着,秋隆弯身从驴腹下掏出一个长包袱,抖索开来,里面果真是数柄宝剑。还有一坨刚暴露在风中就飞絮不止的紫貂围脖。
“我貂怎么就剩这么点了。原来明明是一件裘衣啊。”燕偈惊愕,颤着手提起来,不忍细看,将其落寞地围在了肩上。
“山上有耗子。人家说虫吃鼠咬,光板没毛,这好歹还有点毛呢。”秋隆不容他伤怀,把宝剑塞进他怀里,“公子记得了?去坛山转一圈,卖剑,回家,就这几样事。”
燕偈静了半晌,这退路来得如此自然。他一手勒住驴,一手抱住家传的宝剑,发着沉思。
“别想了。”秋隆拍拍他肩膀,“下山未必真要闯出什么名堂。什么一出手就冠绝天下的少年侠客,那是篆社等无良奸商生造的故事,不过就是骗人花钱上它那什么应兇谱。公子的身手我岂不知?相当蹩脚也。”
“你怎么和那贼人一样。”燕偈幽幽道,“你不会武,说我武功蹩脚;她不识字,说我文章潦草。”
“什么贼人?你下山后结识的好友?照我看,那贼也是个实在人。”秋隆见燕偈有忧伤状,换作揽他肩头,假意宽慰道,“你看,此去坛山,比武也看了,卖剑又得了钱,回头路上再买些年菜,大公子想必不会再怪你私自下山之事,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燕偈还是幽幽叹气:“大哥岂会为几口年菜解气……”
秋隆啧声:“大公子如何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又不像你……”他忽然觉得腋下一轻。低头看,褡裢开敞,抬头看,燕偈已拔足跑远。
驴低头闻了闻被撇在地上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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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桃花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