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令狐勤看着唾壶壶口的血迹,静了片刻后应道:“是。”

篆社迎客发号牌的窗格拉开了。将近年关,正是江湖人更名换帖、买卖雅号的热闹时节。金石科的主书常宥已经熬了三个大夜,修订要赶紧辑发的最新应兇谱。

主书桌案上,摆着海浮石造的笔洗,水一早已换过,映出常宥困得发青的脸孔。他此时往指关节上慢慢涂蛤蜊油,一面跟典客的录人叮嘱:“今天号牌再少放些。都这个月份了,该有的贵人早已登入谱中,再来访的什么少侠壮士,都是在年终攒了些小钱、指望捡个像样雅号的泥腿泼皮。我还要编一份精选的名册送给元三公子,等不了这老些人。”

录人在手上码着竹根做的号牌,恭谨地应一声是。等待领号的长队被护院拦在山门外,阔论或辩经的吵嚷声音,隔着一个树有篆社威名的拜亭,遥遥远远,听不清晰。常宥养护完起皴的手指,摊在眼前看看,叹一口气,准备回房休息。

这时候,熟悉的货贝声娑沙沙摇上了山麓。常宥大睁山猫一样的圆眼,精神一振,卷起随身的铁书,走出厢房,亲自迎客。

篆社地势南低北高,常宥穿着屐子一路往下疾走。他身披散居的长袍,行至拜亭,一眼看见那辆四角悬挂货贝、蚌鱼饰物的小车,激动之下,屐齿踩住长袍下沿,结结实实磕倒在贵客脚前。

“啊呀。”

常宥眼底现出一双陌生的靴面。他略觉疑惑:这靴面用料并非贵公子素爱的轻罗,亦非大账常穿的青布,而是鞣过的皮子,所以更类似一种行走沙地粗放的蛮靴……但靴子的主人已经礼貌地把他扶起来。常宥只好躬身还礼,含羞一笑:“令狐掌柜,您客气。”

“常主书,认错了。”大三元的账房令狐勤站在槛外,把玳瑁小镜子拿下来擦擦,似乎要比在他脸上,“这是与我同来的客人,燕二小姐。”

原来正是燕小姐把着他双臂,将他扶稳。常宥在讶异中打量她几眼:长而密的乱发,外裹一身少经打理的紫霜裘,下是窄裤蛮靴,像是常常旅途奔波。至于样貌:眼亮精明,除此以外平平无奇。

打量人是常宥的职业习惯,应兇谱要以简约得当的溢美之词来做英雄的行述。他揣摩着:这燕小姐,是令狐掌柜带来买名上谱的。

“多谢燕小姐。”他心思转了这么多圈,也只是一霎眼功夫,立即委身又一礼。

“这位燕小姐在我大三元豪赌几日,手气大好。末了和我家公子对赌一局樗蒲戏,小姐又是掷得头彩,被公子引为至交。正好东家叮嘱,要取今年的名册,小姐又好奇篆社奇闻,故在下提前几日来叨扰了。”

令狐勤走前两步,在两人之间介绍道。她虽在银钱如流水的大三元赌坊中身份隆殊,但周身一向穿着简朴,灰袍赭带,发髻上也只歪插了一支毫无纹饰的木钗。

“不敢不敢。贵客临门,是蔽社今日的幸事。”常宥掩着眉花眼笑之喜,提袍躬身,请她们往上走,前去正厅。

穿过合上窗格的连廊,常宥伴随贵客,一边絮絮介绍:“燕小姐,小可是这篆社中金石科主书,名叫常宥,专司刻写应兇谱上江湖豪杰传记;另也管带铁木科,记录乡野中奇闻异宝。应兇谱每年发一辑,小姐来得很巧,正在汇编的时候,不如小姐赏光,与小可说一说族望、经历等等,上谱登名,也是一件风光的好事。”

燕小姐抚摸颈侧的裘绒,“我在来的路上听掌柜的说,上谱是要花钱买雅号的。赢来的银钱还未在袋中捂热,燕某很舍不得呀。”

此时三人已就座厅内。常宥命人搬来长桌、雅号册子和纸笔,又动手给客人斟茶、端佐茶的梅子饼,一面谦道:“这话由何得来。买名上谱,只是鄙社近几年为了维持生计、不得已对外盈利的做法。按立社以来的规矩,我们对真正的侠士,是绝不收钱的。”他在墨中转笔,“请问小姐全名?”

她倚靠太师椅:“我叫燕二。”

他点点头:“哦燕二?”

她点点头:“啊,燕二。燕是燕子的燕,二是老二的二。主书聪慧,应该认得这两个字怎么写吧。”

常宥局促笑笑:“是。敢问小姐山门?”

小姐沉默片刻,眼珠转转,报道:“冷剑山庄。”

常宥不知此贼在大三元阔谈自己师出贼门的前情,而冷剑山庄听着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贼窝。他展开黄麻纸,控净余墨,记下:冷剑山庄女公子燕二。好笑语。善为叶子戏。

写罢提笔,他转脸对令狐勤客气道:“令狐掌柜稍坐,待小工们一会儿将桃花科的小报收拾两卷精彩的出来,掌柜可翻看几页稍为解闷。前些时日,桃花科招了一个文掾,说是写的情爱故事感人泪下……”他顿了一下,抬眉笑说,“我这一想起来,那文掾也姓燕,说不定与小姐还是本家。”

“燕姓人家确实少。然而我们小姐从关外来,在此地怎会有亲戚?”令狐勤有意无意提及贼人经历,微笑道。

燕小姐并未感到不对,自若打呵欠道:“认门亲戚也好,过年前多个打秋风的地方呢。不过我倒是好奇,那桃花科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要写情爱故事?”

常宥瞟一眼令狐勤,见她神情淡然,并无急躁之色,他便搁笔收袖,引两位客人至东壁廊下,推开北窗,一同看往山上。三人所在之厅在小山半腰,从廊窗仰望山顶,可见两间小房遥处云雾,模模糊糊像是隐士的居所。

“两位看,那房院便是桃花科。篆社社内依记叙事项不同,分出三科。桃花科,便是专门传录江湖里儿女私情风花雪月之所。”他翘翘嘴唇,扯下窗边一片冰壳里的冻叶,在手心捏化,“因社内房屋紧缺,其办公之所就设在山顶。山顶野桃花暮春时节开得繁盛,引人伤春,索性他们便以桃花为名了。”

燕小姐交抱双手,倚靠窗边笑:“名字有趣,做的事也是妙事。他们每年也辑发什么册子吗?”

“是的。今年的已在赶制了,我记得合辑的名字叫做……叫做……”常宥苦思。

“叫做,桃色生死恋。”

一柄长剑的乌鞘拨开北窗外的枯枝。灰叶拂退,现出年轻而少血色的一张脸。

模样像是个少年剑客。因站在阴翳处,他周身仿佛还闪着湛湛寒光。日头惨淡的深冬里,他仅仅套了一件跑棉的旧夹袄,愈发显得其人出奇地锋棱挺拔。以及出奇地贫穷。

窗内三人与这清冷公子相对着沉默了片刻。常宥以拳抵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伸手指向他:

“……你哪位啊。”

清冷公子惊异地把剑举前,像是想提醒他什么。但原被拨开的树枝突然回弹,遒劲地抽在了公子的脸上。

常宥看着他嘤叫一声捂脸跳开,神情漠然,收回质询的手指,挠了挠下巴:“哦,想起来了,是桃花科的燕郎啊。来得还算巧,去,把你们科的精编小故事捧几卷来给贵客看。”

“常主书,其实我是想……”这燕公子放下手,居然是泪眼盈盈,不知是真受痛还是故意扮上要人同情,“想把我这家传宝剑抵在社里,换应兇谱上一个名号。”

常宥微微皱眉:“糊涂,我们这正有剑庄的贵客,你快回避吧,回头让你方主书来找我说。”

燕公子一愣,将长剑双手捧上:“剑庄?敢问是哪一家,说不定能识得我这好剑……”

闻燕公子此言,令狐勤和常宥的目光便齐齐落在裹紧貂绒的燕小姐身上。

燕小姐眼睛再度转转,从绒绒的毛袖里伸出手去,接了他隔窗捧上来的剑:

“原来是燕公子。你好,鄙人冷剑山庄燕二。”她一手拎住剑柄由衷赞叹,还弹了弹装饰的玉格,“公子确实是好剑呐,好剑。”

燕公子在窗外哽了半天,冒着虚汗哆嗦出一句:

“你……你要是冷剑山庄的燕二,那我是谁?”

燕小姐把剑裹在怀里,缓缓后退,叹道:“糊涂,我二人初次见面,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不过,刚刚可巧听见你也姓燕,我做你娘略小了些,做你阿姐又太客气了些,哎呀,总之是要认我归宗,你自己决定吧!”

说罢,这燕小姐便一个后翻,从南面垂花柱下轻迢迢荡了出去,一边在下山路上发出天不管地不怕的笑声。

连廊里外,还是静。

燕公子只能长叹气:“两位,此人刚刚就在你们眼皮子下偷……不,是抢了我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