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贼行

作者:传灯照亡

简介:

师傅,吃了没有?见字如见徒儿面,现在我叫小粮,取了这名字,果然每日都吃得很饱。

这封信由好心的同路人代笔,因为我实在不爱学字。

师傅,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我偷东西很少被人捉住。你要我捎回的宝物,我还在搜寻着。师傅请等一等我。

只是师傅,我走前你怎没告诉我?中原如师傅一般的坏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你应和我一起来看看才对。

师傅,再会,小粮再拜。

一 贼上梁

“掷卢,掷卢!”

桌围里外,几十点精亮的目光,全盯着贼头手前的黑白双色五木投子。桌枰对面的椅子上却没有人:与贼头对赌的东家嫌这里吵闹,避在帷帐后面,等她最后一掷。

自这贼头入大三元的赌坊以来,从打马赌到押宝,从彩选图跳到群盗四起,连胜三日,杀出重围,最后反而到了这快抛快胜的樗蒲戏,即投掷五枚形如杏仁的木投子,全抛完后算点数论赢家。

五枚投子中腹削平,分上下两面,分别漆成黑与白。其中有两枚特殊的投子,黑面刻牛犊图样,白面刻雉鸡图样。算点子时,一看颜色,二看花纹,共有十二彩。点多为贵彩,点少为恶彩。方才大三元少东掷出的,已经是二雉三黑的十四点的“雉”彩,是贵彩中极为难得的第二等。

这樗蒲戏简单上手,若无投子里灌铅等等的腥儿,就全看运气,决胜只在扬手倾覆间,最接近于古来博戏的本真听天由命。

听周遭的赌客聒噪不休,贼头作潇洒状,双手掀开肩上披的紫霜裘,本是示意他们退让,却从袖管中和腰肋间滚出来一些铜瓶的耳朵、玉马的尾巴。

她把这些零碎收拢起来,抬头对帷帐局促一笑:“抱歉,手熟了,见着宝物就指头痒。玩完这局,原数奉还。”

东家咳嗽两声,抬抬手道:“无妨,都是些小玩意。贵客请掷吧。”

场院屏退了众牌客。贼头站起身,单脚跨在椅座上,把五木握在两只手心里摇晃。

“贵彩!贵彩!掷卢!掷卢!”

被关在身后排门外的人群仍在跂足而望。贼头在煌煌目光中,神色无惧无畏,甚至带点喜笑。这些天赢来的硬玉手镯本来还在她手腕上叮响,可随着她两手往桌面一投,连呼喊都瞬间收止了偌大的宝阁里,唯听见五木的尖端在桌面上溜溜转动,接着一只一只倒伏。

赌坊的大账令狐勤不知何时从帷后走出来,神情漠漠,数着桌面上五木的点彩。

“一黑,一犊,一黑,一黑,一犊。”

她背着手,逐个报出投子的花样,接着缓缓抬眼,对贼头露出温汤老火的一个笑,“恭喜小姐,是三黑二犊,也就是全黑的‘卢’彩,十六点,是贵彩中的第一,恭喜,恭喜。”

门外山呼声渐小,想是人群被隔去了别的赌室。贼头毫不意外,抱拳谢过后,斜靠回椅子上,吃桌角小碟里一点没吃完的梅子饼。

若是行走山林的老手,此时当然已觉出这突然静默的宝阁有大大的不对。而贼头并不响动,举止自如。令狐勤等了片刻,站在桌对面问:“小姐,是现结还是存帐。”

“什么意思?”

“是取现钱出来,还是存在我们这里,接着投注下一局。”

贼头打呵欠,把一枚投子以两指弹向对面:“贵号的玩意,十中八九我都玩过了,以后恐怕不会再来。麻烦掌柜替我把钱取出来,我还急着赶去旁的地方玩乐。”

令狐勤伸掌把投子挡在桌沿,眼皮未动:“敢问小姐,下一程想去哪里?小姐是难得跟我们公子脾性相投的贵客,公子必定要遣人亲送小姐出门。”

贼头抖抖从素忒商人那里抢来的紫霜裘,仍穿回身上,一面扬着脸思索:“我听人说……有一个什么叫‘砖社’的地方,录有中原的豪杰神人、宝物珍藏。我很好奇,想去看一看。”

说着,她笑指指身后排门,“我独个游玩惯了,不要外面那么老些人送我。只希望两位给我指个方向,我自去罢了。”

外面围聚的,早已换成了在大三元坐池子的武人,身份至少都名在应兇谱副册上,此刻正默默环伺着这身份不明的赌客。

“……小姐所说是‘篆社’吧。请问小姐,此去篆社,是想寻什么人?”

轻帷缓动,传出一轻弱男子声音。是大三元的少东元三喝了晚间的药,正丝丝絮絮地叹气。

令狐勤回头讶然地看东家一眼。见元三在帷后懒怠地抬抬下颌示意,她便低头退站在桌角。

“不是要寻人。公子不知,我师门以偷盗为业,在西面七十二大小国家已盗遍了宝货。眼下我空有一身翻房越脊的本领,却觉乏而无味、无物可偷。师傅见我懒散,就命我出沙海,在中原寻三样她没见过的奇珍异玩回去,以为试炼。”

贼头老实应道。

“可珊瑚宝太笨重、擒龙木太粗糙、玉玺无用、金银俗滥。我来中原已游历了大半年,竟也没一样可偷。”她又想起师傅嘱托,索然地歪靠回圈椅上,将靴头上的飞灰拍打几下,“故而想去篆社翻翻典册,认认门路,看有没有记载在册的异宝。”

元三倚住锦靠,拨转手上戒指,点头道:“原来如此,令师真是……别具匠心。”

什么来中原盗异宝,此贼定是拿托辞诓他:分明是个连与素忒人斗殴时摔坏的铜瓶玉马都要裹进怀里的蟊贼。于是元三话机忽地一转:“既如此,我不便耽误小姐行程。只可惜有缘相遇一场,小姐还未告我真名……”

贼头睁大眼睛:“怎么没告诉?我叫燕二。”

元三疲倦一笑:“小姐真叫燕二?”

贼头回以一笑:“公子能叫元三,我为什么不能叫燕二?难道在家里是老二,还有什么奇怪的。”

“没有这么简单。三者,代表天地人三才之象。公子其实是家里的独子,大名就叫元三。”令狐勤一本正经解释道,“公子是想问,小姐有没有朋友之间相称的大名。”

“啊呀,可惜,师门中人不爱读书,并没给我取什么大名。等我替自己想一个像样的名字,再告与公子知,不要枉费了公子一片待友热心。”她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帷帐作个长揖。

元三和令狐勤又默默然对视一眼。见贼头去意已定,令狐勤摇动烛檠上挂着的小铃,便有侍儿入来,引贼头去用宵夜。

宝阁里一时只余主仆二人。元三不再拨弄戒指,呼吸滞黏起来,似乎肺脏中有郁淤。

令狐勤为他端去青玉唾壶。元三咳了两声,弓身扶着椅把哑声道:“……博悬于投,不专在行。这小贼的身手和气运倒确实不错。”

令狐勤觉察到东家对贼头的赏识之意,轻微皱眉:“此贼口中没一句真话。公子真要借她之能?”

“我的病已到这个地步,没时间再去找什么可靠的帮手。”他自嘲一笑,头无力地垂在帷下虚淡的阴影中,“令狐,只能麻烦你陪她一同去篆社,再将她……引向坛山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