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斐跪拜的后背紧绷。这隐秘的梦境,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良卿如此聪慧,当然能看出朕并非凡人。”他轻嘘了一声,“凡人的饥饿,以珍馐玉食尚能缓解,我的饥饿却不行。”
他操纵新帝的身体,赤足走下阶来,停在她面前。两人之间的深影,尤其阴暗。新帝的俊美面容,在他并不熟练的摆弄下,双目睖视,笑容尤为僵滞。
“我腹中的饥饿,只有吞噬天人,才可填平。”
良斐伏于地面的手掌蜷握。掌中全是沙砾磨打的细痒疼痛。鬼碛中无垠的黑海幻境,早已在日光升起后散去。她低头扶斧,两膝麻木,不知昏晕了几时,或几日。
她抬起浑噩的双眼,依稀记起无烬身化污秽、将小粮包缠入怀后的情形圣人所化的黑矛隼自然不容猎物被她人所夺。沉凝的黑海登时涌起接天的大浪,如同豁开的巨口将二人吞食。良斐在这冲袭的乱流中,连思绪都被销蚀一空。
空旷的葬场前,唯余她一人长跪。无烬、小粮,都已消失难寻。连驯顺的坐骑,也不知撒蹄逃往了何方。
金饰的商车辘辘而来。韦豹远远便瞄定了她弯躬的背影,似乎因从来没见过她挫败的境地,连忙异撼地跳下车来。她奔至良斐身边,半晌才强笑道:“好老虎,你跪在这里,是在给谁磕头。”
困锁在恶浊的幻境内太久,五感与身体俱经受了难以担承的重压。良斐欲开口,却眉头深蹙,猛然呕出一口碎肉掺杂的污血。
韦豹骇了一跳:“好好,我不气你了。你还有甚遗愿未了,说出来我尽量操办。”
良斐挥开她伸来接引的手,独自摇晃站起。
远目看去,牢婪海以西的季节小湖时现时无。她早已想不起,良氏的遗骨究竟葬于何处。更不知道那匹可以为死去的贵人引路至极乐世界的金鬃马,有没有找到它自己的归宿。
良斐微眯起双眼,没有标的地眺看,直到天尽头的日照在眼中收聚为朦朦的光晕。光晕里,仿佛见到伏乘在金鬃马背上的良氏,马蹄飞踏过绿洲湖水,带她掉身逃入繁密的林影之中。
韦豹袖手在侧,没有打断她。有顷,良斐紧攥住韦豹肩膀,嘶声道:“再给我一匹马。我要赶回都天。”
燕偈为滴水声所吸引,把住腰间多情剑转首看去。他长发散乱,衣袖脏污,面上犹有划痕凝结的血痂,显然醒来后未经打理。
他悚惧的瞳孔中,缓缓走出一穿着黑鳞衣的陌生人形。
精铁面具上,目孔、鼻梁、嘴唇雕刻俱全。唇边甚至细凿出了微微的上挑,显得无时不刻都在淡笑对人。
“小燕公子。”他立在画壁旁,上下打量他,“果然是好丰采。要是洗一洗脸,便更俊美了。”
燕偈沉默经久,回以一笑:“圣人。抑或,我该称你一声‘父皇’。自钉封解去后,我回想起了许多往事,怪的是,我竟半点回忆不起父皇的面容。”
皇帝略有讶异,手抚冰冷的铁下颌道:“朕研读百代文史,书里分明写着弑君杀父之仇最不可解,你怎和你亲弟弟一样大度……”他轻咳一声,手掌溯上,整个把住面具,“我明白了,你是想再看一眼你父容貌,好行拜祭?那我追忆一番,变化给你看。”
他兀自沉思,忽又弹指敲着面具道:“还是说,你想再看一眼你亲弟弟的模样?他是新丧之人,我记得更为清楚。”
受此挑衅,燕偈并未扬剑,仍是静笑:“我并不是要再见他们的脸。逝去之人,再如何挽留,也不会转回。”
皇帝行前一步,垂长裙摆曳于地面,如水漾过。他语气祥和:“看来,小燕公子毫无替父与弟报仇的不甘之心。”
“我生性驽钝。既然没有什么可挣搏的余地,自也没有什么不甘。”燕偈定足不动,只是驯良地垂目道,“我只好奇一件事。圣人为何命人千里迢迢把我带回。我身卑不足道,难道对圣人来说,还有什么大用处。”
皇帝眨眼:“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极为清楚。你疑得有理,若非你聪明的亲弟弟极力反抗,为我失手杀死,我也不想启用你这备存之物。”
黑水漫近。他足下屐子几乎未动,身形却已在燕偈面前。
“我只是要一具可承载我真身的俑。你空有其表,于我而言,勉强也算不错的选择。”
他苍白若水浸多日的手指,差些要点在他的头额。燕偈极力忍住嫌恶,只是紧锁眉头静伫着。皇帝止住动作,若无其事地挽袖道:“不如在大仪开始之前,我来为你说说做俑的好处吧。如你可见,我并非凡人。上通千年万年,寿无尽日。你做了我的俑,可与我一同享永生之极乐。”
燕偈轻疑地笑笑:“圣人既有永生之能,又何必换俑。”
皇帝毫无慌促之态,一板一眼道:“这次大有不同。我已捉回新一任天人,换俑之后,只消将她吞吃入腹,便可免去腐烂之苦。”
他轻轻翻掌,干涸的烛檠上立即亮起火焰,将画壁照亮一角。靠地坪的下方,一道若人头与肩形状的隐隐血色,已被铅粉厚施盖过大半。装束华贵的天人,其面容仍旧沉在阒暗之中。
燕偈心中的不安,忽然被这爝火点燃。他隐约想起将他捕来都天的颠簸车驾。他平躺于车厢内,四周除却没有半分活人气息的死士众,分明还有一人,寂然无声靠在他身侧,呼吸危浅。
她的乱发中还夹杂着温热的沙砾。颊上仍有涩滞的水痕。
皇帝觉出他神色微异,便面对他,将两手掬捧着合起。仿佛是在捧起垂死的雏鸟,又或是合拢两片已无法钉合的碎瓷。
“小燕公子于情字上极为聪慧。想必你也猜出,我捉回的天人是谁。”
烛影随燕偈疑惧回撤的步伐而动。皇帝面具上巧妙雕琢出的笑纹,在厚重的阴暗中笑意更深。
“为俑的第二好处,即在于此。”
“我会保留你的部分神思,为你织造永无止境的幻梦。梦境之中,你和她可永久相依。”皇帝顿一顿,话音更为温柔,“你所恐惧的事再也不会发生……她再也不会离开。”
燕偈定步,凝盯着犹如漂浮于半空的铁面,死死握住剑柄。多情剑已锈锁在鞘中,他右臂拼力拔剑,带动长鞘一同震颤。不知是否因这诡异的石观内气候过于潮湿,他手心中再次感到狼血般温湿的粘腻。
红锈随铮声而出,漫散在他濡冷的呼吸中。他飞步穿破这片红雾,挺剑向前,连烛影也未惊动。早已损耗难堪的长锋,竟却当间穿透了正自窃笑的铁面。
久久无声。
暗色的黏稠引挂在单薄的剑锷上,顺他持剑的手势,沉重地向下垂滴。
如同刻漏的水滴声响。回环在这看不清边际的留仙观内。
“公子。你的剑术,在钉封解后,果然大有进步。可惜多情剑,亦为多情所害。”
皇帝略歪头颅,带动着深深刺入面具的剑尖转动,轻笑道。他的声音自铁面的裂伤处传出,便比往时更为清晰。从剑身传导而来的难名恐惧,也更为显明。
“我明白了,对待公子这般心智蠢笨之人,果然需要连哄带骗。你这尊美貌的俑,我便愧领了。”
他向前一步,令利剑一再当面深推入自己的头颅。与此同时,笑声未有丝毫弱减。
黑色的黏稠胶质缓缓自剑脊爬向燕偈手臂、肩膊,直至脸面,裂生出无数发丝般的枝节,渗入他耳目口鼻之中。
“从今而始。”
燕偈面容抽颤,张口木然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