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粮茫茫然继续跟住她。有顷,小粮低低喃道:“这样也好。”
“也好?你不想找你师傅了么。”无烬道。
“师傅她……”小粮神色恬静,看着无烬踏过后迅速为风拂去的足印,“她历经了这样多的事情,或许是该休息了。我也不必执意再寻找她。”
“我只是希望你和师傅能见上一面。”小粮续道,“不知你将我吃了后,是否能拥有我的记忆。你若得闲,可以循我记忆在周边小国寻找我师傅。模样你是知道的,她的姓名你也是知道的……”
小粮低首,与她手指交握。
“我逐渐能够明白,师傅命我离开她身边,寻找三样异宝,或许是为了一步步向我揭明她的身份,她的过往,好叫我明白,应当如何接受她终将离去的事实……”小粮苦笑,“我真不是个好徒儿啊……悟性如此之钝,到今才回过神来。”
“可我还是想将你带回她身边。无烬姐姐,你是我师傅在这世上唯一的遗息。”
无烬的背影没有半分停滞。
“我希望你们的相会,可以消解你的痛苦。还有她的痛苦。”
无烬闻言,终于回过头来。熹微的天空中深云密布。她们所立之地风起愈发强劲,仿佛大地上有一道无边的豁口,正在向上吹息着深狱的狂风。
“万氏收留我,因为我是神女所产,她期望我身上能有同等神力;鱼得立勾留我,是因她被生母抛弃,想从我身上找到同病相怜的慰藉;你挽留我,是因你想了却你病重师傅的心事……你们都有自己所求之物,唯独我的心内,从来是空洞一片。我并无所求。”
无烬缓缓道。她换作双手将小粮拖近。二人脚下,沙尘已经吹去,显露出青黑的石底。石岸蔓延至前方某处,陡然削为垂直而下的绝岸。风声正是从崖壁下啸起。
她们的衣袍俱在鼓动。猎猎风来处,是不可见底的深渊天堑。
无烬见小粮乱发飘动,止住了方才的话,冷声道:“这道天堑,你先独自越过去。我随后再来。”
“这里又是何处?”小粮惊疑握住她的手腕,“我们仍然在圣人织造的幻境之中吗?”
无烬没有应答。她推动小粮,使她正面那道深谷。
“越过去。”无烬道,“你是贼,身骨轻,至少可以一试。”
小粮听话地做着纵跳的预备,紧握她的手却仍然不松,强作笑容道:“我如此好的功夫,就是带你一道跳过去,也绝不成问题。”
无烬还是不言语。小粮眼神笃定,拖过她的手臂,向天之堑飞点而去。
她舒展身体,扬扬越在半空。近乎美幻的自由,使她忘记之前种种惶惑与恐惧。她无暇瞥看身下裂谷中的情形,两足前探,即将滚身落地。
可是千钧的重坠,将她身形骤然拉下。
小粮惊骇地伏在对面崖岸边,半个身体下探,死死拽住挂在崖下的无烬。
“姐姐!”小粮紧钳住她左臂腕口。两人手臂都因这沉重的拉力而发出筋节绷紧的声响,“你明明可以一道跳过来……为什么……”
“放我离开吧。小粮。”
无烬面上缠绞着的浓黑,一丝丝抽散化去。现出她淡淡的眉目,无思无畏的神情。
“毕竟,我本就是该被遗弃的那一部分。”
她的脸向来冷硬、倔强,此时在重伤的眩晕中,现出些微的迷茫。
即便是石造的心,亦会出现裂痕。且这裂痕已经太深、太深,几乎要把石心剖为两半。
无烬在一瞬想了许多。她在隼面前掌住小粮额头时,窥探到了她的片羽记忆。她看见了小粮与其师傅鸡鸣狗盗穿街过巷的生活,也看见了小粮独在大漠中冒风前行的画面。她同样看见了小粮笑笑站在坛山边缘,对自己说道:恩人,世上可没有自绝谷纵身跃下,还能迎风飞起的轻功。
她吐出胸肺中残余的叹息。她的大半人生均在孤身行走,经常不必思考太多人与事。可这一次,别离的感受如此深刻,她此前用孤独麻痹、甚至切断的情绪通路,她本以为已破碎拥塞的神经,此时此地,汩汩不断,为她输送着喜怨哀惧的涌流。
她在情绪充塞的剧痛之中已无法呼吸,只能轻轻反手抓着小粮手臂。
她对她笑了笑,口中的话变成渐散的雾气:
“小粮。不必难过。”她说,“你忘了……我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她立掌。幻象之中,指尖凝出淡淡的青光,宛若剑锋。
她挥掌而下,利剑亦挥动得极快,是她自创自熟的精妙绝伦的剑法。若能编谱,几可传世。
她自肘后三寸,齐刷将自己左臂斩断。
留在小粮手中的那只断臂倏然失去血色。臂上的红蛇伤痕游窜着,从断口处离臂而去。
而无烬的身体,转眼坠落入无底的凝黑深渊。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呜??????????????(无法接受之打滚抹泪哽咽)
七十六 墓中俑
良斐在时间凝止的晦暗中,回忆起第一次真正见到当今圣人的场面。他以某种邪法占据了新帝的躯壳,松垮地穿着黑底红纹肩担日月天子袍,袒心露腿,十分不得体。他斜靠于大宝之位,满口血污,对她温和而古怪地笑着:“奴记得大人爱吃肉。”
他将一只有咬啮痕迹的男子小臂抛给她。垂帘之下,瘫散着一具面目模糊的残体,看打扮似乎是花苑中豢养的乐工。
“圣人”如同自信已用这断手将她收买了一般,向她亲熟地解释道:“那是我前一只俑。有些腐烂了,样貌也不美。故我想换个尊贵人物做一做。可巧新帝性情急暴,我在他面前将征曲故意吹错了一节,他正犯着头疼,于是拔剑杀了我。我便就此调换了身体,做了天下圣人。”
他垂头,衣肩滑落,血污近黑的一只手又捻起座旁的玉蚕纸,长声朗咏起大行皇帝的诗篇。良斐于花鸟题咏上天资有缺,只是听了圣人读罢,见他怅惘地顿下手道:“好词,好句啊,读之粲于齿牙。原来人也这样爱写情诗?奴过去也是。”
良斐皱眉把断手握住,跪在阶下:“见外臣时,陛下应自称为‘朕’。”
她自然不在意家国传继于何人,甚至都不是人,也与她无关。圣人发现她这御兽太平尉原来不爱吃死肉,便微微一笑,拂袖歪倚道:“良卿果然志虑忠纯。朕身边,正需要你这般的人物。”
良斐以为他看中自己的残暴无情。然而夕阳瞬息稍变,他衣衫散乱的投影被抻引得极长,直将她笼护在掌压般的深黑中。她听见他的声音,竟从自己背后幽幽附来。
“因为你身上有天人的气味。”
闻言,她头额泛起冰寒的晕痛,仿佛有一支冰棱插入了脑中。顷刻,他收回寒意,又疲声道,“你的确见过一个帷帽白袍的女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