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1 / 1)

“你是否在坛山之外的地方,早就见过这红蛇也似的伤痕?”

良斐不为她幽瞳中凛然的杀意所动,闲适道:“你还不算太笨。我见到良氏满心胸是血,死绝于地时,曾细看过她的伤口。由内而外翻裂的皮肉间,正是浮现小姐你臂上这般的红蛇纹。”

“另外还有你那狠心的义母万了义。在她死前,她背后不也出现过这样的伤痕么。”

“哦,还有飞蛇海中那头盲眼姥鲛。它身体过于庞大,以我双眼辨不过来。但我猜,它在身撞仙山朽烂之前,也曾负有此类印记。”

“这三者的共同点,便是曾经都被一神女般的人物所救。并且经年之后,以极为惨烈的方式再度死去。”

小粮听言,紧张地看着无烬静默的侧面。无烬似乎无动于衷,只是平伸手臂出去,展示在良斐眼前。

“良都尉是想说,我也曾遭遇过所谓神女,受其搭救,并将于某日死于非命。”无烬唇边浅浅笑影,令小粮恍惚,“可神女,我从未遇过;暴死,更是无稽之谈。你果然是织造冤狱的太平尉,最善攀扯。”

良斐丝毫不恼,支颐看向远处弯月悬挂的沙丘,淡然道:“你何止是仅仅遇见过神女。你是她最亲密、最贴心的人……”

小粮警觉,忙呼道:“干娘,等一等……!”

“无烬。”良斐平静对月叙道,“你是神女在坛山救生塔崖下生出的女儿。红蛇之伤,是她留给你的胎记。”

“千真万确,你就是神女之女。”

她转回头,双眼直指往无烬的尖瘦面容,淡墨眉目。

小粮面色惶急不安,拖紧无烬臂膊。无烬恍惚未觉般,任由小粮倚靠,良久方笑叹道:

“可笑至极。”

良斐哂道:“本座确实是一个好笑谈的人。我当然也希望神女救生是一件祥瑞传说。然而对我们凡人而言,神女的馈赠太过沉重,并且代传不息:我的娘能够重伤复生,我同样能够霍然而愈,这份福气,说不定还会应验到我的女儿、我女儿的女儿身上。我们或困顿,或苟活,或挣搏半世,最终因神女当日偶然的眷顾,而痛苦万分地死去。”

“之所以我回到这埋骨之地,无非是想要对着死人骨头感慨两句。”

良斐合掌,顶在额前,双目却瞠睁对向丘顶弯月,如同极不虔敬的顶礼膜拜。

“神女,你当初不应该救她。应该让她在失血的眩晕中,于白骨之中无痛无觉地死去。她便不会再辗转各个部族,不会为了吃饱饭而寻求不同的荫蔽。她不会生下我,也不会在我面前死去,也不会把你给她的诅咒代传于我。”

“神女。”

她露齿而笑。

“你这卑弱、自大的神。怎么胆敢玩弄凡人的性命。这顺着血脉涌流的痛苦,你何妨也品尝一次。”

斧光赫然从马鞍下引出。良斐手臂青筋暴起,持虎食人斧斩往无烬袒露的左臂。

无烬身形定住。不知是因震异而忘记躲闪,还是因疲累无法挪转。小粮惊叫一声,扑身挡在无烬面前。

仿佛受重锤狠凿了一下心口。小粮眼前鲜血飞溅。可血滴竟在半空凝住。难言的窒息袭来,如同被胞衣紧紧裹住了口鼻,她敏锐的五感逐渐模糊。明明天上月光仍在朦朦相照,却仿佛是一弯随手撕出的蚕壳纸,毫无生机,虚幻无实。周围一切,甚至是身下的千里鬼碛,都没入了粘腻的无底黑暗。

“良卿。真令我失望。”

混沌之中,黑矛隼自无穷远处瞬时飞近。亦或是从来就存在于此地。它是这虚无之中唯一能活动之物。隼背身啄羽,黑亮的长羽却不断向下垮塌,融化。犹如计时的水流,滴点不尽。

而一年轻男子在嗡嗡低响下的话音,从隼身体内发出,怅然怜叹。

“为什么不听我的交待,要擅自妄为。”隼似乎没有张口,却在言语。它倒转头颅,盯看与小粮同样动作静止的良斐。

“况且你猜得并不对……无烬并非神女心爱的女儿。你为何不想一想,我为什么只命你将小粮带回。”

“红蛇伤痕,当然不是神女的诅咒。那是她吸纳了太多凡人的痛苦之后,自身已虚弱无力,无法支撑,无奈只能一一返还。当年,神女在救回断手的万了义后,已是精疲力竭,却仍妄图救转死去十数年的婴孩骸骨。”

“这样低微的慈悲,导致了一样后果。”

隼深黑的眼珠,在眼眶中拨转,看往面容寂若死灰的无烬。

“神女在坛山救生塔崖下,生产出了千万年痛苦所汇集而成的,一只恶蜕。”

可怕的皇帝!怎么附在鸟儿身上监视……

恶蜕是什么??

七十四 太平年

铜钲的嗡鸣,若有似无地,环绕在空中。这本是催发战意的威严军乐,不论是皇子,还是征夫,闻之都应该心潮震动,燕偈却感到目眩恶心。

他跪趴在长阶之下,勉强抬起头,见到一只硕大无匹的铜钲,空悬在宫殿鳞瓦之上。无形的巨手,不断将它击响。

而廊殿之间急忙奔走的宫人们仿佛看不见这异相。燕偈惊疑地手脚并用爬上长阶,想要近前观望。随鸣钲不断震响,令人不安的熏热腥风中,有节律地漫飘来千里之外的焦灰。这气味他似乎在坛山也闻见过。苦而腥的熟香,随飞灰翩翩在半空飘转,然后沉淀。到今他才略略反应过来:这多半是战后人或马尸在焚烤中所出的气味。

在这骇异无法思索的间隙中,他听见婴儿的有力哭声。

大喜的宫人们纷纷向他这梦中之人转过脸来。它们面容空白,并无五官,却你一言我一语神采飞扬地为他讲述故事:圣人的双生子终于出生了,哭声响亮,小手也抓握有力皇后虽身体虚弱,但果真是有大德的人,尽管被婴儿差点扯坏了脏器,汤汤流了许多血,但竟一声未哭。

西境战事捷报频传。它们说。两位皇子出世,又是一件极其祥庆的喜事。

燕偈从宫人们之间躬身爬过。它们面孔随他经行而转动凝视,可他已没有力气站起。

他双手扶在充作产房的宫室门槛上,手背被帷帘内涌溢的热气拂过。他无法中断这无稽的梦境。听触嗅,还有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他无法再蒙蔽自己。

婴儿的嘈闹哭声逐渐变调。断续中变为懦弱无能的声噎抽泣。燕偈模糊的眼前,见到片雨滴落在自己垂首所对的砖地上。是他自己长跪在死寂的产房前,无助地流泪。

他额头触碰在冰冷的纹裂砖地上,泣道:

“母后。”

一只手替他将帷帘揭开。破皮靴从他身边步过,白袍脏污,沾染血迹。燕偈无暇管顾这貌似医婆的人物,忙在帷帘飘起的一隙之间,向内看去。

产房没他想象中的混乱和糟污。实际上,这里空如雪洞,干净寂寞得不像他记忆中任何一间宫室。

殿外分明是浑浊如同灾异降临的黄昏,室内却是一片明净的白亮。淡灰的虚影在他头顶柔柔飘过,他竭力往上看去,只看见那一套往复出现在梦中的素色衣裙,如被人穿着般,平展着悬于半空。无人惊扰,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