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欲拈留住裙摆,却忽见衣裙如偶戏被扯动丝线而吊离,升往了无穷高处。狭小的宫室也随之白光漫散,扩大为天色晴好的室外。
燕偈不得不爬起身,仰头看去。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描金朱漆秋千。秋千上,是那套衣裙。衣裙被莹亮的白色人形支撑穿着。她泰然自若地握住秋千的长索,悠悠飞扬。华贵的花髻,被黄金凤钗插定,丝毫不为高处强风所乱,颈子上吊挂的红石璎珞,亦庄重地压住双襟。
他呆立在这花苑的墙下,看着母后高登于秋千上,展示着天家的风姿。他知道这是距离民间市廛最近的一道院墙,但看母后的衣裙荡至最高处,便能听见院墙之外,山呼倾倒。他本应为这份盛世之誉感到自豪,心中却只有茫茫的迷惘。
左手被人拧握。燕偈转面看去,见着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却漠无表情的孩童的脸。他看这孩童的身量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重梦境中,也幻作了幼儿的形貌。
“这是父皇的寿辰。对西境的攻伐已彻底告捷,这一天万众来朝,是个极为隆重的节日。”孪生的胞弟对他冷声解释,“父皇虽因事烦食少而虚弱,无法出行,但他实在很高兴,于是命母后穿着留仙裙,登上高耸秋千,向黎庶展示,这太平不易之世。”
记忆再次倾倒而下。燕偈忙重新仰头,凝视那套素色留仙裙。裙摆扬飘,再度飞荡在太阳的中心,强盛的白光将其映为一个庄严的剪影,直如神谈中的天女,远不可及。这里的所有场面、花草、陈设与妆容,他全都记紧了。可他唯独不记得,母后贴着的珍珠靥钿旁,有没有经流过隐秘的泪水。
“我记得,你自小就胆子小,经一点事便总是哭。你甚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一见到母后登高荡起秋千,就又哭了起来,逼得宫人将你抱走,留我一人在此观礼。我当时不知你在怕些什么。”
胞弟沉吟片刻,缓声道。
“脑中的长钉拔除后,我再回头想起这些事,忽然能明白你的恐惧。”
光照渐暗。母后的残像,于高空荡动渐止,唯在他们身上投落一道漫长的黑影。
他终于看清了。那行令他恐惧的泪。母后不是这太平盛世的象征么。她那样从容,那样美丽,悠悠的纤影就可将征伐的战火燎荒挥去。她为什么要流泪。
“母后在这盛景后不过几年,就莫名病重死去了。”胞弟道,“你是否看见了什么,使你预感到母后的离去。”
他在渗入百骸的悲痛中没有应答。胞弟沉眉,继续说道:
“在她死前,父皇的举止变得尤为古怪,久之甚至开始佩戴铁面具。我怀疑,他当时已被一妖物夺舍……”胞弟似是略微不耐,却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母后大约也觉察出不对,又或许是她在病中神智错乱……”
他缓缓向燕偈转过脸来。孩童的面容上,凭空斜划出一道皮肉翻红的骇目伤疤,自左颧起,一并割伤了鼻梁,狠狠划至右颊。
“她拔出凤钗,将我面容毁去。她还未及对你下手,我的嚎哭声已经引来了父皇。”
“父皇佩戴着精铁面具,低头俯视你我二人。你还记得么,他仿佛是笑了笑。”
“随后,他掌中便翻出了两枚长钉,一寸一寸,钉入了你我的后颈。”
燕偈另一只手,本能地抬起抚摸颈后乌有的伤口。胞弟疲倦地一笑,面颊上惨厉的伤痕,仍在血流不止,无法愈合。
“既然你也解除了钉封,想起了这些鬼魅的往事……我劝你,不要深思,不要追忆。最好能够将自己瞒骗过去,将这前尘种种,全数忘记。”
“你唯一应该记得……你叫燕偈。是苦寒雁山上一个破落剑庄的二公子。生于山中,长于山中,剑法平平,粗通文墨,行侠仗义偶然有之,但也没什么宏伟的功业。这一生顺遂平凡,唯有亲和的兄弟与家仆相伴。”
胞弟的面容在强光下模糊为无法辨明的空白,声音也逐渐远逝。燕偈仍想抓回他的手再行追问,却感肩膊被人用尽余力,重重向后推去。
梦将醒前,他听见沉叹的最后一息。
“……大哥。”
皇帝抬起足下屐子。屐齿沾满已渐凉的黏血。
他腰间特意悬着的利剑,方才被少年的贵人抽出。他转身过去,贵人高举的霎亮剑身,分明已映出了他沉默的铁面。
可惜只差半步。皇帝慨叹,坐于贵人自刎而亡的尸体旁,为他取下珠玉装饰的发冠,使他头颅在留仙观冰冷的画壁上能够更安靠。
只差半步。皇帝将手掌放在他喉咙的豁口上,黑色的污水自袖口内扭动着蔓生,扑落在深剜的伤口处,企图将其合紧。但贵人面色已灰败,血色早已随必死的决心而溢流一尽。
“人啊……为什么总叫我失望。”皇帝见无法将伤口修复,只有无奈地揽袖,伸手覆下了他长睁的双眼。
“我曾答应过你母后的,至少要留你兄弟二人当中一者性命。”皇帝似有哀愁之意,“可你在我的大事之前轻易自杀,使我失去了可用之俑。如此,我便不得不命人,把你那蠢钝的兄弟带回了。”
染血剑光,映着皇帝冷硬的面具侧脸。他在目孔中的幽深眼珠偏转,又将贵人丢落在侧的利剑拾起。
“或许是我太低估你的心智了。这剑本是让你拾来杀我的。惟其被你杀死,我才可从现在这朽坏的躯壳中脱走,再占用你的身体。”他轻轻弹指,将剑脊上的一纵血珠震落,“我学透了千百年文史,知道弑君与杀父之仇最不可解,甚至可绵延数代。难道,你就不恨我这取代你君父的妖物吗。即便恨,也未恨到要亲手血刃我的地步吗。”
皇帝侧耳想听贵人的回答,却意识到他无法再冷笑着辩驳,于是喟叹更长。
“啊呀,错了,错了。都是为你所称呼习惯了。我并不是什么妖物。我是……”
他沉默良久,俄而抬首看向贵人尸体所倚靠的画壁。精心绘制的玉树、庙宇等装饰,被血色涂污。唯独是悬于画面当中的天人,衣裙鞋袜寸尘不染。
“我是什么呢。”他低喃,凝视着天人空白虚无的面孔。
“这是天人……天人可救生救难,几乎永生不灭……也不需要更换俑壳,不用忍受腐烂之苦……”他探出粘腻的血指,合在神圣不再的彩绘上,“而我目下,还不是天人……”
他五指死死地按住天人的衣裙,仿佛要将其从画中攫出。
目孔中的漆暗瞳仁,渐渐涣散,将整只眼珠濡染为不可透光的深黑。同时有凝稠的黑色污水,自他眼眶中涌流而下。
“良……卿。”他的话音仍勉力维持着温和,“不必再管那只恶蜕……请你速将小粮带回我身边。”
与此同时,晦冥难分的鬼碛当中,怪异的黑矛隼扭转头颅,微微颤动,同样字句停顿地发出命令。
小粮面色惨然,紧咬下唇,拼着一丝穿透窒息屏障的刺痛,勉强出声道:“你就是圣人吧……你抓我可以,不要贬毁无烬……”
隼愣了愣:“小贼,你所学文辞竟然长进不少。”它扇动双翼,跳着落在她面前。
“万氏之手,姥鲛之眼,还有牢婪海边先皇后的尸骨。”它诚挚地盯着她道,“你不知觉中,已经收齐了你师傅所吩咐的三样异宝。它们俱是你师傅救生时,遗留在凡间的残肢。”
小粮惊异地瞠睁双眼。
“你还未明白么。你这一路奇险与欢闹,到头来不过是为你师傅收回尸骨。”
黑翼扬起,遮住她眼眶中泫然欲下的泪意。
“现在。”他口吻温和,“终于到了为她送葬之时了。”
我要坐在地上大哭呜呜呜呜????????师傅四舵妳们不要走……
师傅不会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