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乎是目眦欲裂地喘息,似是定要完成什么目的般,钳抓的手指,在马的长颈上生生抓出了数道深刻血痕。
金鬃马同样喘着咝嘘的粗气,却受痛而奋起,带着沙砾掀动,疾驰奔上了沙丘,于丘顶停下,喷着鼻息刨蹄。
良斐死死盯着它。它在月下扬起首,愤然长嘶着,却如同人的狂笑。惨光之下,它长鬃幽拂,竟如璨金。
金鬃马。金色长鬃的神骏。
她一见它沐于月中的傲然神貌,先是茫然,继而无法控制地大笑。
“金鬃马!”
“你有什么能耐?我生吃了你的肉,你可还能永生吗?你就剩下一付骨架子,你还能奔跑吗!”
她本已双膝瘫软,却从沙地上挣扎而起,狂奔追上丘顶。金鬃马一身血汗,浸得皮毛滑腻,手捉不住,她便长跨一步,生生咬住马鬃。金鬃马癫狂嘶叫一声,带着她翻丘滚落。
韦豹几乎看得呆了。她策动胯下劣马跟过去。要是这混胡有疯病,可卖不出好价钱。
马儿带她滑下斜坡。沙丘阴面,毫无声息地卧着一人一马。
良斐满口是撕咬出的马血。而金鬃马似乎喉管已经豁裂,每一呼吸都是拉动破口的风箱,血沫涌动。
韦豹额头遽然一冷。良斐睁开璨金的双眼,无声地向她投来讥嘲的目光。
呼嗬呼
金鬃马沉重呼吸。已在濒死抽搐的马腿,开始寻力站起。马一旦重伤卧下,就很难自行起身。金鬃马挣扎着,口鼻滴着血涎,却摇摇晃晃,立起为一片模糊的身影。紧接着它从良斐面前掠过,撒蹄向深远的空漠奔驰而去。
如同是地宫中陪葬未死,破土而出的野马。
非常好,看得我摇头晃脑??
明明特别特别好??母亲的轰然倒下彻底改变了良氏姐妹的生活,金鬃马暴烈的挣扎逃脱何尝不是二人未卜命运的隐喻……
虎咪好猛??
有品位??????
????????????谢谢宝!!就是为了这点醋包的饺子(bu(。。
??????本作最大坏女人。。
七十三 冷无烬
年轻的韦豹持弩对月吟着中原的难句。良斐一句也听不懂。韦豹自知丢失了金鬃马,这一趟贩运将血本无归,大约是因恼怒和恐惧而心神失序。她背罢了翩然文篇,气息短接,瘫躺在丘底。
“本来过了屠镇,我就可以将你等色目奴和金鬃马贩进中原。立身扬名就看这一笔。我甚至为着贵人们称呼方便,早给自己取好了中原名字,姓韦名豹,字子变。”韦豹仰看夜空叹道,“如今你阿勒被你戳瞎了一只眼,已然卖不上价;金鬃马被你咬穿喉管,跑进深漠,即便搜找得到,估计连马肠子都风干了;你呢,你方才滚下沙丘,是不是还被马蹄踏了几下,肋骨应当断了吧。我可没力气抗你这大个头回去,要是扛回去,又只怕你要把我其他货物打杀了,不值当,不值当……”
她呶呶不服地痛诉了半日。良斐却自坐起身来,仿佛从未疯跑过,也从未受伤。
韦豹略为惊讶:“你没事?”
良斐屹然站起,扶着左腹:“肋骨确实断了。但已经长好。”
韦豹愣神,接着嗤嗤而笑:“如果中原皇帝想要不死不伤的长生丸药,我一定第一个把你熬成胶献上去。你不必强撑,我不会丢了你,至少会把你带回有水的地方。你这混胡想不到如此有血勇,我很赏识。你有没有名字?以后做我贴身侍婢如何?一身强蛮力气,为我行商保驾再好不过。”
她当然是玩笑。大败了这一趟,哪里还有下次行商机会。
而怎知良斐次次都将她的话听在耳里。
良斐举臂,风声悍然,一拳重重抡在了韦豹的脸上。
之后韦豹将剩余劣等货物贩走,心灰意败回到安城时,仍时不时会感到鼻血冷冷流下。她在那一夜反击的方式,是为这凶兽般的混胡起了个名字。姓取其母姓良,名取“君子豹变,其文斐也”的斐字。韦豹在冰雹般剧急的殴打里抽空解释:“斐字乃织锦光华之意,正如大人你双目煌煌的金色。你看,我千挑万选的‘豹’字也在此句中,所以此名绝对是雅而又雅……”
良斐听言,方才收手,要韦豹在沙地上将这名字写了三遍。她看了,约略满意,将手上揍出的鲜血在大襟擦去。两人于是就此相别。
其实斐字拆开,乃是“非文”之意……韦豹在石庙前吸吸莫须有的鼻血,阴笑想道。是讽你这色目奴目不识书、有勇无谋、暴虎冯河耳……呵呵呵……
只是韦豹的这点小巧思,随她和幼子被关入月火石庙禁室接受焚烤而渐渐蒸发淡去。
良斐则独自穿出屠镇,走入从未谋面的广袤平原。一个切实可以呼唤和书写的名字并未给她带来太平宁日。她颠沛数年,来在都天城脚下,想看看发一声喝令、便可使得数十万雄兵沫血饮泣的中原皇帝长什么样子。然而还未看清宫城的轮廓,她便被当作私逃的奴子关入了都天伏虎狱。
伏虎狱以昏黑著名。因分不清白日黑夜,她自彼时起便开始不断地做梦。梦中良氏一遍遍被严明的军纪刺穿胸膛,又一遍遍被神女拯救,再一遍遍在普通的清晨面向女儿倒地而亡。她厌烦这梦,于是强迫自己醒来。她睁开锐利的金瞳,上方却像是布毡蒙着的粮车顶。从缝隙间漏下来的光捂住了她的眼睛。摇晃,摇晃,车身和她的身体都在摇晃。
又经数年,征伐无数、成就丰功伟烈的都天皇帝崩逝,新帝即位,为表慈心,对天下牢狱大赦。良斐被释的当日,伏虎狱连同半个城南便被烧得仿若炼狱。
期年之后,她以遒健身形、峭拔样貌,混入一名为仙喜庄的落魄彩戏班中,于除夕夜在宫城墙下演出恶虎食人剧目。新帝自命为圣人,最喜巡狩,见了这金目虎,精神振作,将她召入,以充城西天苑中的御兽林。
良斐是委伏在八宝砖地上佯睡的御兽。是唯知道扑食杀人的驯宠。是屏风后狞视群臣的虎影。是圣人亲封的太平尉。
在她加封太平尉荣职的当年,边关战事再起。万里慷慨畅歌,鸣钲震动。宫室之外,西北方向的阴郁天际,一点一点,燎烧出卷曲厉骇的彤云。几多熟悉的场景。仿若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旧事戛然中止。良斐对着与三十余年前境况同似的月下沙丘缓缓坐直身体,隐隐皱眉,似乎左肋传来疼痛。埋骨葬场中绿萤已化散干净,唯余一两点伏在沙中,仿佛昏昏欲睡的倦眼。
小粮一时难以消化这跨越几十载的叙说,定神问道:“重用干娘的这位‘圣人’,就是遣派你来捉我回都天的皇帝老子了?”
良斐微笑:“算是吧。”
小粮大叹:“我与圣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是小时那阵听说过打仗的事。我保证没说过他半句不好。”
良斐不作回应。无烬在小粮身边,默然盯着黑夜下的葬场,被锁铐的双手无意识地紧握。
“良都尉。”无烬忽道,“你特地召我二人来此,难道就是为了怀古伤今。你的过去固然曲折,但又与我有何干系。”
说时,她渐转目向良斐,抬起被锁住的双手。长袖垂挂在臂弯,左臂上的红蛇伤痕宛若活转过来,殷红几近刺目。
“你的故事当中,也存在这样的伤痕么。”
无烬盯视良斐,字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