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亦是月火教的来由。月神在上,下视业火。这救生的神力,与其说是赐福,不如说是诅咒。我猜想,良斐是想破除这不得其死的结局,才强行带着无烬西行,寻找末奚所在之地。”
“……这么说,她并不在意小贼?无烬又与末奚有什么特殊连结之处么。”韦勘如堕云雾,只有勉强跟上母亲的话头。
韦豹近乎是哀怜地看着幼子:“你不记得么,无烬臂上有伤。”
韦勘勉强回忆道:“是,是扭缠着两条红蛇一样的伤……”
“那是火蛇纹。被末奚救过之人,许多年后,身上便会浮现这伤痕。”她低沉道,“随之而来的,便是最终的死期。”
姐姐不要有事呜呜呜呜????????
TT危..
欧尼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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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金鬃马
良斐实际上并未亲历过那样的夜晚,但她总会梦见阿祢带着被军剑刺透当胸的伤口,在沙丘脊线上行走。并不是风,她唯听见血沫涌动又逐一绽破的声音,夹在在阿祢浑浊濒死的呼吸里:
呼嗬呼
呼吸沉重,满具对干渴和死亡的恐惧,通过血脉,以某种难解的方式,延烧到她并不多的梦境中。她只是以幽浮着的旁观视角,一遍遍看着神女拯救阿祢的故事。
四十余年前,向外的长年征伐走向末尾。阿祢是乱民群盗之属中无姓无名的乡下女人,自落草只见过兵灾和野火,饿成了一种惯常,或许肚皮天生应该薄薄地贴着脊梁。她应该曾聘给过人,但人死了,她又被远发到戍边军中。边关的军粮本已不够供给军队,遑论罪属乱民。所以她甘心被藏入远征的车中,在威严的号角下苟且偷生。
许多时候她平躺在布毡蒙着的粮车里,盯着从缝隙间漏下来的昏黄片光。摇晃,摇晃,车身和她的身体都在摇晃。
干粮很硬。但是吃一点就能半饱。以后,若有以后。要是发达了,一定得天天吃软烂的小米粥。
天下文掾后来都精心写过这些大小战役。写到将士等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散发捧剑,独对残阳如血,亡雄之气概,可悲也夫。阿祢不识字,所以未曾有幸读懂。她如果去翻阅这些慷慨激昂的文句,会发觉自己口鼻涌溢出的血沫滴落,变为了字里行间污红的不起眼解注。
她躲在粮车里的事,在某一日头煌煌的黄昏被发现了。因连日士气低沉,毫无进利,她便巧被当成消弭战心的祸因,受军剑穿胸刺过。
阿祢很后悔。当日应该再省着点吃。说不定能晚些被发现。
她被弃于荒漠。好在身体皮实,夜晚清凉,她竟起身爬在沙丘上多走了几步。临死前她十分清醒,只是不断哇哇吐着血。天上地下,月光升起,一片如瓷的清光。她正要呆愣愣地死去,却在这时,见到一双破皮靴平白现在眼前。
往上看去,一白袍帷帽的陌生女人走近一步,轻松地抬了抬手指,以某种法术修弥了她胸口的剑伤。
良斐总在看到此处时默然。她志如钢铁,当然能够控制自己的梦境但她就算不断地中止,不断地倒流,白袍的神女,总是会来在阿祢身边,将她救还。
神女不光救了阿祢,还给她取了个“良氏”的好名字。照老家说法,若无姓氏,便无根底,一辈子只得流浪奔逃。谁知轻轻一死,竟然就此落地生根。良氏几乎高兴得要在沙地里拿大顶,但因胸口的剑伤刚好,还有些眩晕,只能作罢。
不过事实上,良氏并未摆脱漂蓬断梗的生活。她向西投宿往狼羌众部中,辗转各处,在不同丈夫的荫蔽下,分别生下了良斐与良故。一个金瞳,一个灰目。狼羌通用语中,母是阿祢,姊是阿知,妹是阿勒。良氏不知如何给她们两人取名,便也“阿知”、“阿勒”地乱称呼了十数年。
良斐对良氏的面容已经印象模糊。她只记得总是搬帐子。或许是因为生活总不平静,所以她总是对身边一切感到烦躁。卑弱的母亲,蠢钝的胞妹,门毡坏了的住处,让皮肤发痒的褥子,还有母亲偶尔说出的她不懂的中原话。
仅有的记忆,唯独对一个普通的早晨,刻印得尤为清晰。
实在是过于平常,良斐领阿勒出帐子去打水,帐内良氏还在昏睡,难得没有人同宿。良斐自然只是打发阿勒自去,她则躺在残墙上,荡着一条腿。漫无目的地看着无云的广天。
门毡仆噶一声,彻底歪落。良斐啧声,侧头看去,见到母亲良氏满心胸是血,出了帐门,昏倒在地。
她走去看她胸口的伤。皮肉之状是由内而外翻裂,像是旧伤不知因何故迸发。
阿祢。十四岁的良斐摇了摇她。娘。
阿勒打水回来,费力地抱着大瓮。她见到良氏在血泊中死去,惊惧大哭。只是平时她被良斐揍了太多次,很快便收止声音,只有低低啜泣。
水打翻了一些,很快被沙地吸去。良斐起身,将娘的血在衣袍上擦了擦。
此后的日子里,她忙着给良氏寻找一种安葬的方式。因狼羌部族杂居,风俗多异。有的建议挖个竖井,将良氏包缠白布投进去;有的建议燃起火堆,将良氏烧化归天;有的建议备两把砍刀,将良氏造福生灵。
良斐默默无言。她将良氏背去城外。邦城依水而建,向外俱是时令小湖。她走出数里,找了一处水草还算丰茂的湖边,刨了一个坑,将良氏埋葬。
此谓中原的入土为安。只不过鬼碛里没有硬实的土,只有细软的沙。良斐带着阿勒坐在湖边。水风和软。良斐忽然想到自己从未见过良氏所出生、长大、被羁捕、被流放的中原。听说那里没有沙子,只有大片平原,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水波微动。她抬头,见到湖对面,有几匹商队所蓄的马正在饮水。马儿皮毛紧实,弯下的颈子线条柔和,仿佛良氏曾在沙地上以手指写出的陌生笔画。
良氏说,我问过的,这是‘良’字。是好的意思。中原话讲:良家女子。她对良斐转过头来,慢慢地说着难懂的故乡话,像是企图教会她。
良斐掸掸怀里的沙,拎着抹眼角的阿勒站起身来。
原本的计划,是偷一匹商队贩的马回去卖钱。然而比起那几匹并不打眼的棕马,还是良斐和阿勒两人的眼睛更为醒目。
韦豹彼时刚刚接下贩运的要务。因为她学语言极快,什么话都能说一些,即使在人精遍地的素忒族群中也算佼佼者,另外还胆子大,能帮手放血屠宰。她第一次见到良斐,就是在贩畜队中。韦豹穿着锦袍执鞭在旁,看着被贩的牲畜手套绳结,喏喏而过。只有金黄色的兽瞳,高高抬起,威赫地看着她。
韦豹道,金色眼睛的不错。灰色眼睛的也很罕见。这两只若加起来,说不定抵得过我那金鬃马。
金色长鬃的马,是西境所公认的吉祥之物。生时可做神骏坐骑,死后可为贵族陪葬,代表着不死不伤的永生之德。不死不伤当然只是传说,不然它被放血后逼入地宫时,怎也会啡啡地哀叫。
良斐显然听进了她的话。数日之后,在休整放水时,良斐掼碎水碗,以碎片亲手戳瞎了胞妹的右眼。
凄厉的哭叫声响彻青空。韦豹将满手炒米一抛,自车内跳了出去。贩畜队连贯着的绳结已被割断,人沸、马嘶,偌大沙海中乱作一团。灰目的阿勒在地上蜷紧身体,痛得呕吐不止。韦豹心跳如鼓,一手抄着强弩,在损失惨重的队中一一点数。虽然多数牲畜已被随队侍从牵住,但最为贵重的两样货物,已然在天际变为两道虚影。
一者金鬃马。二者该死的金目混胡。
韦豹想到此行失败的下场,立时清醒,用素忒语长串大骂,架弩跨马,踏沙追往无垠深漠。
这混胡天生的体力健旺,韦豹策马追至黑夜,竟还是隔着十步之距。她上紧弦,对着良斐的背影射了数箭,都被躲过。
遥遥又在良斐之前的,是不肯绑鞍、不肯戴辔的金鬃马。
韦豹放眼看着那翻盏般的巨蹄。黑夜里,它鬃毛长而脏乱,看不出甚特别处。脊背因贩运的长途奔波而尖瘦,但肌腱因偶得的自由飞跑而紧绷着。看模样确实是良种马,只是太暴烈,也太倔犟,不适宜为坐骑,也不适合圈养。
追至深夜,两人均已疲惫。韦豹垂下已空的弩,渐渐放慢马速。良斐听身后蹄声不再紧追,反而强行逼出最后一丝气力,跨步向前,伸手捞前,企图抓住金鬃马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