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与小粮同被死士看守,立候于她身后。跟着人虎提心吊胆行马数日,二人脸色疲惫,唯有静默地看着这被称为“海”的一汪清湖。生长的须草柔柔随风而动,近湖岸的水面下,点点碎光跳荡。良斐被这熠动所扰,弯身从水中捞起一把细沙。
她以拇指在沙中翻检:“像是人的骨头,却又似白色的石粒。亮晶晶的,我还以为什么宝贝。”
小粮好奇,缩着肩从死士当间挤出,凑近良斐身边讨要。细小的白石粒被良斐倾倒在她掌中,触手冰凉,不知是何质地。小粮不发一语,将其托起观察。受近晚的夕阳照映,可见小石上游动着凝目般的凄光。
“此物非金非玉,没什么稀罕。或许是样不值钱的陪葬品。”良斐拔步,抬手召死士众继续上路,“先看好二位小姐。经年之后,这牢婪海果然有变,连带着故地难寻啊。我还要循水源找路,你们牵马在后远远跟随。我找见地标,自会示意你们过来。”
众死士将无粮二人拥在队伍正中,目送良斐独自一人翻身上马,顺牢婪海后一连的时令水洼西向而去。天色将夜,死士们牵辔默默跟在十数步之外,一行人马皆走入无边荒瘠,若从高空看去,便形如小虫贴着蜜线爬行,碌碌茫茫。
良久,良斐停步下马,抬臂在黑天下做了个奇特的手势。鱼郎与腰郎对视一眼,往两边让开。尤是鱼郎,对小粮略低头道:“请两位小姐到都尉那边去。我们就不便相随了。”
无烬双手仍然受缚,铁链玎玲地与小粮一道步往良斐处。小粮落后她半步,讪讪搭话:“大好机会,姐姐怎么不想着跑?这伏手链子,待找个铁匠钳开就是。”
无烬目不斜视,冷淡道:“你我即便分头逃开,追兵却是九匹马,外加一头虎,一只神出鬼没的隼,无论如何怠慢,也能抓着我们其中一人。你是身骨轻的贼,我身带枷锁,良斐要先捉我,岂非囊中取物。”
小粮忧愁地想了片刻,苦笑道:“小粮乃皇帝指名的座上宾客,若逃,太平尉想必会花心思先捉住我痛打一顿,届时姐姐便可脱身了。”
话虽这样设计,两人已渐走近良斐身后。无烬仍无反应,只是平抬起被锁住的双手。铁链沉重,已将她腕口磨伤,即便是昏暗之中,也能见数条干结的血痂从腕伤处蜿蜒而下,使得她左臂上盘绞的红蛇伤痕更为凌乱。
“不。”无烬翻掌看着左臂道,“比起你,太平尉似乎对我这伤痕由来,更为感兴趣。”
小粮未再言语。因为良斐已从马前回头,对她二人笑道:“两位,抱歉没有铺毡,请就地而坐吧。
三人同坐。身下黄沙犹带白日余热,坐着还算适宜。良斐身后驯熟的黑马不知为何焦躁地频频刨蹄,她叱了一声,指引无烬与小粮看往前方的沙地。
四周并无火光照明,反而见星光荧荧。沙地之中,也浮起无数与星芒对映的碧绿幽光。
小粮错愕道:“干娘所找到的故地,究竟是什么地方?死尸骨头竟这样多。”
良斐笑:“你倒聪明。绿光确是骨头埋久后所化。此地,曾是贩牲畜的行商埋杀残废或难驯牲口的葬场。”
小粮不忍地蹙眉,思索道:“我曾听韦姨说,她年轻时就靠倒贩牲口发家。又听干娘讲到,你曾从贩畜队中逃跑,韦姨端起弩追着要杀你……难道是两位做生意分利时起了口角?”
绿萤点点,明明未有风动,却虚飘往良斐身边。她拄颌不语,任由绿萤拂过鼻梁,忽而还是低笑:“果然还是个孩子,猜故事都说着孩子话。”
无烬似是已觉察到什么,神色愈发沉凝。
“此地深埋的所谓‘牲口’,不止牛羊马之属。”良斐转目向两人道,一双金瞳远胜过萤火之光,“还有我这样,面貌少见的人。”
“当日,韦豹是往东倒贩牲口的素忒行商。而我,即是她所贩牲畜之一。”
小粮脸色惶变。良斐伸手点着渐渐淡去的飞萤,神情自若道:“三十多年前,中原蓄色目之奴是种风尚,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你看,我也并未记恨她,反而以友相称毕竟她也受我连累,弄丢了一样珍奇货物,之后吃了不少苦头。”
“那一样珍奇货物……是指什么。”小粮惴惴不安续问道。
良斐沉吟片刻,辽目远处。弯月渐升,将远处在黑夜中模糊起伏的沙丘照亮。她似是得到提醒,记起了当日场景,抬手遥指丘顶。小粮与无烬跟从看去,却只见到寂寥的残丘。彼处除了月光,空无一物。
“那是一匹马。”良斐道,“一匹身价数倍于我的金鬃马。”
秋隆圈袖坐于车内,与韦参、韦勘兄弟二人相对。商队甚至舍了在沙暴中撞毁的前车,重新起拔。车马粼粼,行速明显更疾,仿佛在追踪何人。
秋隆与这黄毛绿眼的兄弟俩默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韦行首究竟知不知道燕二跑往什么方向了?这老小子怎么一个没看住,就独身跑进了大漠里。要是他食水不济,现在估计早变成人皮一张了……”说着,他别过脸,似乎被恐怖的想象噎住,良久才又道,“……他为小贼殉情一死,倒是轻快,只是我回去要怎么跟大公子交待!”
韦勘仍照顾着时时昏睡的兄长,听秋隆在对面嘟囔了半日,也只是抬首淡然道:“我看燕二公子是个福大命大的人。大漠中有末奚护佑,他会没事的。”
秋隆听他漠不关心的敷衍,只能瑟缩靠着车壁叹道:“傻人有傻福。傻货没有。”
车厢门忽推开,韦豹在颠簸中低身走入车内,留阿斯图在前赶车。她显然听见了秋隆的抱怨,和蔼道:“秋工笔不要心急。燕公子既然是追索太平尉一行,想必也是往牢婪海方向去了。我们沿途细细察看,定能找见燕公子下落。”
行速如此之快,何来的细细察看。再者马行过后的沙迹,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风吹抚平,何以见燕偈行踪。秋隆气闷,无精打采地应了,歪头躲在角落睡去。
迷蒙之中,他仿佛听见韦豹与她两个儿子坐于一处,低声谈着秘事。
“……阿母,为什么我们还要追良斐。”韦勘或是在东面生长,素忒语忘却大半,两种言语夹杂着问道,“她既然要回狼羌旧部探亲,便随她去罢了。我们何故要再招惹麻烦,带大哥回安城养伤不好么。”
“她哪里有什么亲可探。”韦豹将韦参紧闭的双眼阖掌遮住道,“她母亲是兵灾时中原乱民之属,流浪至西境。就是要寻生父,也早不知徙往何处了。况且以良斐性格,对亲生胞妹的眼睛,尚能表情不变地戳瞎,她又会顾念什么亲情。”
“那她带着无烬与小贼西行,又是为了……”
韦豹脉脉无言,俄而才道:“我猜她……其实是为寻找末奚的所在。”
“阿母!”韦勘似对月火教所奉的主神从不相信,话音中更多流露出厌恶,“世上哪里真有末奚?我看末奚与北海的禖神同似,都是愚民供奉出来的泥胎罢了。沉迷于俗信最不可取,大哥就是受月火教的祸事折磨,才变为这样。”
韦豹听了,却仰脸喃喃道:“是啊,你别说,我们这里的末奚,好像是与彼处的禖神有些相同……同样是神女一般,同样会救生救难……”
韦勘喟然叹道:“阿母。”
“你可以当阿母说疯话。但我年轻时,确实亲眼见过末奚降临。”韦豹双眼盯着虚空追忆道,“我记得,她身子高瘦,穿白袍,头戴垂纱帷帽,看不清面容……而良斐,大约也见过。”
“什么叫大约?”韦勘因母亲对那乌有的月神所具的细致描述,而感心绪不宁,“她眼中所见的末奚,与你所见一致么。”
韦豹未答,转而却问:“你是否记得,我在飞蛇海上,当胸插了良斐一刀。”
“……是。那是她为了上天艟一探究竟,而与阿母你联手演的戏。”当日怒海震涌中的满船血腥似乎还萦绕在身边,韦勘不适地皱了皱鼻子,“不知她怎样在怀中藏了那许多的血,倒是逼真。”
“不。插刀是真的。她被我开膛破腹,也是真的。”
韦豹立掌为刀,轻轻比划道。
“不是因我屠肠放血的手段有多娴熟,避开了她的致命伤处经受那样的重伤,常人只会立毙当场。而她隔日就恢复了生机,又多几天,伤口已然长合。”
韦勘在骇异中掩口道:“她……她为什么能够……”
韦豹淡笑:“我已说过,我曾见过末奚,良斐大约也见过。月火教中还有一传说,你不爱俗信,肯定没有听说:救生救难的末奚,甚至可以自业火地狱救回已死之人。”
“被救转的人,从此历经刀砍、水溺、火烧,也可恢复如初,如有了末奚的神力一般。”
“然而代价是……终有一日,此人会以数百倍于第一次死去的痛苦,再次死去,并在业火地狱永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