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1 / 1)

货马身沉肉重,不善奔袭,且身上不戴鞍鞯,从来不适于长途骑乘。伏于其背的少年男子并不觉颠簸痛苦,只是一味将辔绳在手中缠紧。他袍襟斑斑染血,腰间挎一把劣剑,长发披散,只可在发隙里见到空洞的一双眼。

燕偈不执辔的手木然抬起,抚触为斧所伤的后颈。切口已经结了一层软痂,不再血流。

他自拄剑爬起后,神色平定地跟从韦豹回商车旁敷药疗伤。为太平尉威势所惊跑的货马,也被找回,正从阿斯图手心喝水。三车之中,头车已沉陷流沙,韦豹见他无甚大碍,便叫了阿斯图等奴一道清点货资,并照看犹在昏迷中的长子韦参。

燕偈拿着半空的水囊,走近货马,略为摇动。拉车与驮物的牲畜不能尽饮,听见水响,依从地凑了过来。

他如熟习骑射一般翻身上马,趁薄暮离开重重白龙脊,驰往良斐等人所向的荒漠。

货马在深沉夜里体力不济,步履渐慢。身体在连路的簸荡里忽静下来,本该四肢百骸滋生酸痛,燕偈却恍惚抬头,望向无尽的天野。

纷扰的梦,随着后颈伤口中有某种淤结流出后,在一霎之中飞速翻过,最终破绽为一片空白。他双眼看着天顶,看着货马汗湿的长鬃,看着数百里相同的死寂沙地,却并没有真正看见什么。他只是看着梦境的尽头,独面着无法以语言传述的震异。

他知道自己分明想起了什么,却不能细细拆解。这巨大的繁复的记忆,如一袭绞坏的衣裙。扯住起丝的头绪,便只能将它彻底段解为最初的经纬。

一旦试图理解,就只能彻底看清。再也无法谎骗,无法遮掩。

燕偈靠近马颈,身体摇摇欲倒,任由货马将自己带往未知的方向。

或许是过了片刻。或许是过了数个日夜。一滴清水忽落入长寂的空白。他眼睫微动,迟缓地睁开眼。

货马弯下颈子,优容地咂饮清水。它为他一身血汗所浸、柄结脏污的长鬃,也在水风之间柔柔拂动。马的鼻吻旁,泛起圈圈涟漪,破碎着映出他歪倒在它背上的身影。

天色微明,毒热的气息被濯濯湖水驱散而空。燕偈松开执辔的僵硬的手,滚身自马背倒在沙岸边。受水源滋养,岸上沙砾微潮,其间竟长出一些须草,如手掌覆来,将他拢在温柔的阴凉里。

他头枕着这如美梦般的清风湖岸,不愿再醒。

湖水在徐徐风吹中微荡。星点的碎光,从须草之外,跳上他阖起的眼睑。

燕偈抵肩在地,睁眼向湖面看去。

或许是受过境不久的沙暴影响,湖面位置有所偏移,湖水越过了原本干燥的沙岸,将其中杂质冲涌干净。唤醒他的碎光,正是从这深色的湿沙中发出。

轻柔的潮响,抚动碎光下夹藏着的、如水草般的柔软丝绦。

他双手撑于地,静止地盯视。

那是一袭素色衣裙的残片。此前大约在干沙中埋藏经年,保存完好,如今被湖水拨出,很快便失去其本貌,即将沤烂在这水草丰茂的美景里。只是被他恰巧捕捉到了最后一眼。

衣裙周围,隐约能看出长方的框形,还有疑似木片的遗存。燕偈又怔了许久,才反应出,这或许是一具损毁的木棺。

这简略而甚至是潦草的棺中,在澄澈阳光之下,细小的白色石粒遍铺于底,反映着琳琅的碎光,柔柔摇动在他眼中。一阵风过,碎光又顺着他眼角扑簌而落,定在颊上,久久不去。

他将白石粒轻轻捞些许在手中。触手莹润,如玉如瓷,在手心仿佛却无半点重量。流经指缝的湖水太冷,燕偈额头泛出一种莫名冲击下的凉意。

他尝试将手握起,将白石粒收藏于襟怀中。石粒却在他掌中碾为粉屑,如衣裙的残片一样,无法驻留。

贵人抬首,看着留仙观中重绘的壁画。

秋棠缩着被颜彩弄污的手,早已退出观外。

“太子殿下,以为这绘像如何?”皇帝惨白的手勾着小指,对着彩壁虚虚地顺画形勾勒,感叹其落笔纯熟,“我也曾学画学书,却一直下笔平平。但我看秋工笔所绘,果然有传世之神。”

高台、宫殿、祥云、佳树之间,飘然托起一衣裙华贵的天人形象。天人身有鳞衣,头戴高冠。玉珰组器垂在腰下,虽不见步动,但似乎能听见泠泠风响。

天人的面孔,没有五官,亦没有喜怒哀怨,是一抹如玉如瓷的白。

“这是那秋工笔偷闲,未及画完么。”贵人语气澹然,抬颌对那空白脸面示意,“还是说,你想画上你自己的脸,却不敢摘下面具,叫画匠亲眼一看。”

“抑或是。”贵人冷冷转眸道,“你是要画上我的脸。”

皇帝双手护着精铁面具两颊,也不辩驳,也不承应,轻声笑道:“既然是传世之作,自当谨慎又谨慎些。要等待福至心灵,下笔方有神。”

贵人皱眉:“你还在等些什么。”

皇帝温和摇头:“太子殿下,请勿急躁。我还从未见过有人急等着去死。”

贵人不为他的疯话所动,沉沉敛目,逐渐收手握拳:“既然你执意要等,我便多消磨些时日。上次你唤来的那个书吏,是否未将先皇后的故事说完。”

“哦,易卿啊。她是兰台丞,能够翻阅大内秘藏的起居注和死者行状等。先皇后‘尸解仙去’一事,已属秘辛中的秘辛……”

皇帝思索片刻,忽又笑。

“不过,我差点忘了,我在夺取你父身体之后,安然做了这十数年的皇帝,当然也在无聊时翻检过兰台藏书。易渠所能读到的,与你所能听到的,皆是我修改过后的旧事。”

贵人抬眼:“你隐瞒了什么。”

“隐瞒?那可太多了,简直不知从何讲起。”皇帝支颐,“不过先皇后的死,我想了许久,确实只能用尸解仙去以概括。”

“胡说什么。世上何来尸解,何有成仙?”贵人声音中,颤出一丝强忍着的愠怒,“你对我这将死之人,还要扯什么谎话。告诉我,我母后的尸骨究竟在何处,我定要行祭拜后,再把这身躯舍给你。”

“不。并非谎话。”

皇帝背手长叹,仰头似在追忆,话音喃喃。

“……时至今日,就连我这‘妖物’都无法解释。先皇后崩逝的那一夜,她的尸体,为何会随一道白影,凭空消失。”

燕二觉醒了??嘿嘿怎么感觉妈咪不是要把小粮抓走呢(搓手

燕二和贵人又是什么关系勒

虎只是爱带孩子玩(不是(。。

是笨蛋兄弟俩????

七十一 埋骨地

良斐驻足片刻,以靴底抹过牢婪海沙岸上的蹄印与人迹。显然在她来前,有人牵马在此逗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