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 / 1)

“由她去吧。”良斐将双斧挂回鞍边,一手抚摸小粮的乱发,呵欠道,“本座还要去狼羌故部探亲,快些。”

众死士喏声,拖着伤躯纷纷上马,拱卫良斐继续越沙西行。

天顶头,黑矛隼不知从何处转回,长翼拂过恶战后一片赭色的沙地,又在良斐身边绕飞,发出浮躁的尖锐长唳。

“真吵。”良斐声音渐远,与乘马而去的背影一同化入广袤深漠,“这扁毛畜生难道又饿了……”

日晕消去。燕偈独自俯卧在腥沙之中。韦豹自白龙脊后探出头,确认良斐已去,才踏往燕偈身边,要拖他回商车疗伤。

还未靠近,却见燕偈倏然抬手,死死握住了插立于地的剑身。鲜血顺锈剑潺流而下,他却恍然不觉痛楚一般,凭力自行挣扎起身。

随他垂着头晃身站起,后颈斧伤再度迸裂。伤口之中,更游动出无数缕乌发缠绕般的杂质,随血涌沥沥滴入沙地,随即吸纳无踪。

按皇帝交待,即使是来在离宫花苑侍候的近臣,不经通报,不可接近他观测刻漏的后殿。

易渠一向恭谨圣人,不敢逾越半分。自从目睹皇帝自那“壶中君”后颈抽出黑色长钉的荒怪场面后,她就更不敢轻易走往后殿。但皇帝大概格外看中她在兰台整理旧籍的苦劳,常常将她召于近旁诵读诗书。今日,她还是在后殿槛外,捧书等待皇帝睡醒。

“奇闻和笑话便不讲了。”皇帝在垂帘后懒声道,“易卿,朕这里有位贵人,你为他讲一讲兰台中收藏的起居注吧。”

易渠跪伏于地,“起居注时跨多年,不知道陛下要臣讲述哪一段。”

殿内默了片刻。另有一别于皇帝声线的少年人话音,冷冷飘出。

“请讲一讲先皇后之故事吧。”

易渠总觉这贵人话音有几分熟悉,却并未抬头,仅疑惑地静思片刻,便如实禀道:“先皇后母仪天下,福庇万姓。生前行事持重得体,和蔼近人。宫人之间,无不感其恩德。”

贵人身影渐近,却未踏出门槛半步。他似乎对死者行状中的陈词不以为意,只是悬在易渠头顶续问道:“先皇后因何离世。”

易渠伏首更深道:“先皇后是于十三年前尸解仙去。”

“什么叫尸解仙去。”贵人忽然冷笑,“难道因她生前爱穿留仙裙,你们便为她编排了这样的谎话?”

易渠平静:“卑下不明白贵人的意思。然而,先皇后在时,宫内有两个织女常伴左右,特为先皇后制造一袭薄绡素裙,乘秋千时流光浮动,飘若天人。陛下见之心喜,赐名留仙裙。”

贵人在槛内长久不语。俄而方哑声而笑。

“那两个织女,我也记得。一个叫许清,一个叫贾意。我幼时她们也曾为我绣过佩饰。”他踱步转回深殿之内,伸手拂扰过重重垂帘,笑在偌大宫室里回荡,却如同长息一般沉重,“虚情假意……母后,你若真是虚情假意,又怎舍得抛却幼子,尸解仙去……”

易渠额上冷汗不知觉间涔涔滴落。后殿中的漏刻水声十分杳远,皇帝在其间沉沉开口。

“罢了。易卿,多谢,你且退下。贵人身体不适,还须静养些时。”

皇帝的声音,在易渠恍惚听去,不再是混在嗡嗡闷响中的年青男子笑语,而是浑重与深凝。仿佛瞬刻间苍老了数千个日月轮替。

怎么感觉燕二要

噢买尬得,蠢蠢燕二留他一条小命等小粮远行回来巴??

没错????...

燕2危...????

七十 美玉沉

“干娘,能否将我恩人放下?”

无烬手中没了缑绳剑,双手被铁链紧紧锁在身前。白日的恶战折了一名死士,空出一匹备马。良斐仍然与小粮共乘,却命将锁缚的无烬扶上备马,鱼郎和腰郎分在左右与她并行,一路监视。

“我已好心舍给她一匹坐骑,你还有什么好心疼。”良斐两手执缰,环住小粮。

行队从小湖中短暂汲水,走过白龙堆外重重坟起的残丘,再次闯入无垠鬼碛之中。夜色迟迟未降,日月同时在天际浮涌,彼此不肯相让。天上地下混溶一色,更具非在人间之奇异。

小粮默了片刻,又仰头问道:“干娘,你往狼羌探亲,与抓我回都天之径正好相反。到老家亲友一叙,牛羊招待,依依不舍后又要折返,少说多花一整月功夫。皇帝究竟何事找我,他不着急么?”

良斐只道:“我三十余年未回,怎么不能趁这样机会探一探亲?这是理所当然。圣人等得起。”

小粮苦着脸:“钝刀子杀人,何其烦痛也。我并未偷玉玺,也没有偷龙袍,圣人要治罪,也该细说我是犯了哪一条……无烬姐姐更是倒霉,这一辈子怕也没忤逆过谁,干娘一并抓了她做什么。”

“你的无烬姐姐何处不忤逆。”良斐笑哼道,“在坛山时,首是背弃了义母万氏,再者刺伤了我。到今为了救你,方才对我用尽奇术,招招致死。”

小粮听她话中隐动的杀意,嗫嚅道:“干娘所说种种,都是因为无烬姐姐想救人,才无奈出手……中原坏女人万万千,姐姐是心地最善良的一个。”

良斐听了更笑:“好小贼,我看你的心地也不差,大难当头还替旁人求情。”

她说时,低下身体,又与小粮耳语。

“你巴巴地跑去北海追索无烬,又将她巧言引入鬼碛你是安的什么好心。”

“别以为我猜不中。”良斐为她将一缕垂发捋至耳后,“当日万了义说起她与神女际会的故事时,你也在场。”

小粮屏声看着前路。天色片顷黑如盖碗,她面上神色掩罩在昏暗之中,无法辨清。

“神女之女……”良斐缓声,似在回味万了义死前于救生塔顶絮絮倾诉的疯话,“岂不是一样稀世的宝物么。小粮,你师傅想必会喜欢。”

无烬仍垂头坐于马上,受缚的双手把着鞍头,似乎并未听见良斐的窃语。

良斐继续抚摩小粮毛躁的乱发,恢复朗声道:“大风沙之后,鬼碛中的水泽位置有可能转移,甚至就此消没。也不知牢婪海经年之后,是不是早已萎缩为一片盐地,沿途依水而生的部族,说不定也人亡城荒。故乡已毁,本座乡愁该往何处寄呢。”

听人虎如同文士一样慷慨吟咏,小粮勉强一笑:“干娘未免悲观了些。我出漠时,牢婪海水势正足,绿洲小国商队繁忙,热闹得很。”

良斐微喟,似乎稍慰解了怀土之情:“牢婪海还在就好。我少时曾见它枯竭过一回,当时险些害我渴死在大漠中。后来有天夜里,下了场百年难有的旱雨,稍稍余了些水,我方得救。”

小粮见她话头打开,便做讶然状引导道:“哎呀,干娘竟经历过这样的奇事。”

“当然。我已年近半百,所遇奇事何止这一桩。”良斐仰面向天。世所罕见的金瞳惟在这茫无涯际的夜空下,才显得并无出奇之处,不过是如屑星辰中的两点。小粮随她目光看去,眼底却只是湛清一片。

“若还想听。”良斐按正她张望的脑袋,语气平静,“待等到我狼羌故部,再把从前之事,细细讲与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