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笑:“多谢你。我东流西落,少时乞食度日,后为谋生,学了一身屠戮本领,做了个邪会的杀人刽子。”
皇帝干笑:“这个么……你却看‘燕偈’,他同样被长钉封脑,便笨笨呆呆,做了个剑庄的二少,小半生里除了舞花剑,就是吟酸诗。我自信封钉时手法并无殊异,想必是你天生心思过重,不肯过轻闲日子。”
提及燕偈,贵人深深蹙眉,似乎比起眼前佩戴面具的非人之物,他要更为嫌恶那同胞的傻兄弟,“他自小就是那样。懦弱,胆怯。甚至见到母后荡起秋千便哭,也不知在怕些什么。这想必,也是你独令人虎把我带回的缘故。”
“燕偈无承天之命。”贵人盯视皇帝深幽如潭的黑瞳,“不堪为你所用。”
皇帝不再模仿人的怯色。他松手,将贵人的目光送还旒帘之后,话音依旧温柔:“其实我吃人时,并不忌口。不过,你说的也算对,你确实较你胞兄更有人君气度……”
贵人沉默,继而冷哼:“孪生兄弟,分不出长幼。你带我回来,命内使给我穿戴冕服,总不会是以礼悔祸。”
“如你当日趁我父皇病重,取而代之一般。”他字句缓道,“而今你是否想再次窃取我的躯体。”
皇帝听言,舍然大喜,甚至拊掌而笑:“这般聪明,若从小长于内宫争储,想必你早已扳胜了鲁钝的胞兄,成为威严赫赫的太子殿下……也幸好我带回了你,而非燕偈。不然小粮发觉身边的翩翩佳公子竟然真身是个太子,未免俗透、烂透了。我在未做皇帝之前,就很讨厌这类话本故事……”
说着漫无边际的闲语,他一手掌住面具,另一手绕后,将后脑的系带解开。贵人隔着喜怒不与人知的旒帘,目光也陡然一紧。
“聪慧的太子殿下。”
面具与脸孔错开的缝隙之中,传出愈发清晰、不再瓮震的话音。然而似是觉察到旒珠被紧促的呼吸扰动,他嗤嗤而笑,将面具重新推合。
“还请养好身体。留仙观的壁画快成了,到时,请务必随我亲往一观。”
六十九 千秋索
后颈沁凉。血随后才自伤处漫溢而下,近乎沸滚在后背上。燕偈维持着揽紧小粮胳膊的姿态,身体却不由自主向前扑倒。这一斧的弧光还未挥动得尽兴,良斐轻轻啧声,似乎有些失望。
小粮反手捞住燕偈手臂。锈蚀的多情剑被她自燕偈腰间抽出,游鞭般甩往良斐所乘黑马的前胸。这良种健马经过休整,汗津津的皮毛仍自光洁发亮,其鼓动的肌肉上忽豁开一道血口,却并未狂乱,只是甩鬃后退了一步。
良斐低头抚摩马颈:“小粮,你下的狠手。这是匹战马,驯出来颇费力气。只可惜为了轻装追你,没有给它披戴铁甲,不然也不会被你小情儿的劣剑伤到。”
小粮单臂拖住燕偈倒撤,一手握紧多情剑架挡在前,若无其事般笑问:“干娘没得折腾,跑来鬼碛里追我做什么?我已说了,我不当官。”
良斐靴夹马腹,款步逼近:“接你回去,自然是有好事,远胜过做个胥吏。”
黑马前心随扬蹄而血涌不止,斑斑滴落在粮燕二人拖曳出的沙迹中。燕偈垂首挂在她臂弯中,后颈湿痕已渗入她的袍袖。小粮并不动色,仍是淡淡推拒语气:“若是叫小粮去做皇帝,或许还有得商量。”
良斐听了大笑,双手将两斧斧柄锁链重新扣起,拎住铁链,将一斧兜转着摇耍:“顽皮。”
她偏过马身,将钧斧掷往燕偈后背。小粮无法挺剑拨开斧劈,只能强拖燕偈闪躲。良斐见她转身欲逃,立即促马赶上,手中勾动,使斧势略微偏向,冰冷的长链便唿哨着弧转,绳套般在小粮咽喉处交叠,将她紧紧扼住。沉重的虎食人斧从她肩上垂挂而下,仿若锁拿人犯的铁枷。
良斐一手扯动铁链,驭马弯身拾死鹿一般,将小粮拽至鞍边。小粮当即放开燕偈,将多情剑剑柄及时反插入锁链之间,以搏得喘息之隙,抬头却见良斐俯近,金瞳迫在咫尺。
“放心。我只受命捉你一个。小燕公子大椎未断,至多言语迟缓些。当然,也可能四肢麻木,从此便走不得路,行不了马了。”
她宝爱地将小粮抱坐在身前,并把锈剑夺去,信手投扎在燕偈身前的沙地上。小粮惶然回目看去,并没有见到燕偈有半分返醒迹象。良斐纵马折回沙丘,丘顶有两骑奔策下迎,正是两个忠心死士头领。
旋绞的劲风忽袭往良斐后背。鱼郎与腰郎已奔至良斐马后,同时出刀,将强弩所发之箭斩为三段。良斐饶有兴味地拨马站定,与白龙脊后端弩慢步而出的韦豹,遥遥相视。
“我的老友。”良斐笑,“上次当胸插我一刀,这次怎又背后射我一箭。中原所语‘两肋插刀’者,我想并非此意吧。”
韦豹已再次紧弦上箭,手指扣住悬刀,瞄准良斐面门的绿眼珠微带笑意:“都尉是经得起大风浪的人,受一些皮肉伤,顷刻可愈。我如果肋巴被插两刀,顷刻便归西了。”
“不过,我此行确实是要‘归西’的。只是不知,都尉既然受命捉到了小贼,怎么也往西去。不该快马加鞭,东回面圣么。”韦豹手指逐渐扣紧,机簧铮动,“难道都尉离家太久,不辨方位了?”
鱼郎、腰郎抖缰欲追去,被良斐抬手止住。
“多嘴的老物。”良斐摇头,环紧小粮,驱动黑马仍往沙丘行去,将毫无遮架的后背示与韦豹,“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为何总要问?”
韦豹迈出一步,话音转冷:“良斐。我叫你停步。”
“你有胆气,便尽管射杀我吧。”良斐身形随马行悠然摇晃,“就像三十多年前,你端弩瞄准从贩畜队中逃跑的我一样。”
韦豹扣住悬刀的手指微颤。
“君子豹变。”良斐没再听见强弩破空之响,仰首对日照盛光笑道,“以我看来,你身上的软弱仁义,从未有变。”
“……不。”
韦豹再次稳端弩身。短箭离弦,铁翎从矢道擦过,打出几粒火星,簇头直射往良斐脊柱。
“豹并非君子。”
与此同时,沙丘顶掠出一道脏污的白色衣影。袖中剑光蜿甩而出,自天而来,蛇缠般剜向良斐颈项。而袖中持剑的手臂,分明盘绕着两条红蛇般的狰狞伤痕。
良斐再度见到这臂带红蛇痕的剑客,目光凛然,挣起一把太平斧斜斩往剑客手臂。小粮抬首看去,目光正与无烬死水无波的双眼相照。
身后,铁翎箭被鱼郎出刀劈中箭尾,射道偏移,从良斐右肩擦过。而韦豹早已再次上弦,并喝出阿斯图等奴一同射弩阻住良斐去路。
无烬仰倒避过斧锋,却立即拧腰翻跃,足点马颈,再次腾身而起,手中缑绳剑穿挑更疾,着着搠往良斐咽喉。良斐须分身卡住小粮,因此仅是单臂架挡。钧斧挥动时风声浑重,剑锋点刺落在斧面,玎珰如锵金鸣玉。
被无烬方才悄声穿过沙丘突袭的其余六名死士,带着淋漓血汗鞭马赶来,分出四人奔往韦豹部众处抵挡飞箭,另两人挥刀斩往无烬飘闪的白影。
“无烬姐姐!”小粮在良斐压制下惨声唤道,随即被虎掌按住口鼻。
“无烬。死无余烬。好丧气的名字。”
良斐忽笑,挥斧直指无烬深黑的瞳孔。无烬两眼亦定定看着良斐,旁若无人,剑光暴起圜转周身,只一息之间,便将左右死士出刀的手腕挑筋断骨,血溅白袍。
热腥的红雾于此刻弥漫,视线受阻,唯有依凭杀戮的本能。食人之虎的纹饰与激起的红蛇再度交映。然而良斐并未再因片刻的晃神而收力。
血尘迸飞。剑尾缠绕的缑绳在空中松散,剑身在巨力挥斩下脱手而去。
身后箭丛频射也已静止。良斐俯低身体,以斧尖碾住无烬垂放在沙地中的掌心,将她手臂定住。
“几位。伤者相扶上马,死者弃尸于地。”良斐语气恬然,对身边围聚过来的众死士道,“将这无烬小姐束起手一起带走。小贼由本座亲自看管。”
“是。主人。”鱼郎拔出右臂箭簇,面色沉静,“韦豹等人已躲回白龙堆,是否还需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