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堂内白墙石地,空荡荡别无陈设,如一雪洞。大门阖严,查氏退站在南壁,两手手背倒合,做个古怪的祷礼,泛青的面上仍然是一派喜色。

围坐一圈的坛山女们白袍委地,气氛肃穆,然而个个面上孩气未脱,其中看着年纪最长的领头,也不过十五六岁。领头正一正垂巾风帽,独面大门,闭目趺坐正中,腿上平放一摞叠好的黄纸。她左右各坐两个小妹,前倾身体,在她耳边有节律地快速拊掌,口中念咒,往复绵延。

领头身后还立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正低头用麻绳缓缓圈住她的颈子。绳随经文念诵,逐渐拉紧。

“哦这似乎仿照的是坐毡皇帝预言自己在位时长的仪式。”

小粮耳力极佳,回头时已意识到是谈笑云跟了上来。谈录圈着袖,凑在她背后,饶有兴趣同看向窗内的景象。

“谈录连西域古时候的风俗都知道?”小粮轻讶,趁堂内诵念声正响,对她咬耳朵道,“我也听师傅说过有个部族会让大巫师用绳勒住王的脖子,勒得濒死时,便问他究竟还能坐国几年。王在半晕中回答的时长,就被视为最准确的预言。不过我想,发明这个仪式的巫师,可能是个弑主未成、就编个借口出来的聪明人。”

谈笑云也被逗笑:“小姐说得有理。然而万氏的女儿仿照这个仪式,不知意欲何为。”

“我猜么……恐怕是,自伤自害的法事,怵目惊心,反而最能引人信服吧。”小粮信口道,“我学卖大力丸时,也要假装重伤不治咳两口血呢其实嘴里是茜草汁。”

两人转头,静看那女孩脖颈上的绳索收紧至发出吱嘎声。小粮没料到她们真舍得下如此力道,不由眉头微聚。随即见她们情势变转,她两眉又诧怪地一放

原来是绳索适时崩裂,坐在正中的领头用力地大咳、倒气。她闭着眼手撑两膝,弯身嗽了好一阵。风帽两耳低垂,看不清面孔,她声喉竟忽然低沉如老者:

“你备下何物?”

“备有足斤柴伙……”查氏将手在膝上的围裙擦了又擦,走近小心答道。

“哦?”万五喀地一笑,似是略为意外,“你要烧什么?”

“我……我要请万五妹你,为我在救生塔里燃一盏灯,我这里有灯油资。”妇人抻开瘦长的手指,又在膝上围裙摸了摸,似是一种习惯的动作。她声音颤抖,跳拨着一丝兴奋,“我还要请五妹给我夫烧制一个人俑,为他在救生塔里捐一个寄身……对,我夫极爱干净,请给他烧一尊最洁白的俑……”

万五静了片刻,随即拍着大腿沙嘎地笑道:

“很好。我已经看到琼林玉树,落英花道,你夫正站在树下,洁净殊胜,身焕火样的光华,有享受不尽的福泽啊塔内寄身数千,他不会寂寞的。”

那妇人听得,两手手背对靠,向万五一礼,面上露出些似神往、似满意的微笑。

“我夫是劏猪的汉……竟能有无尽后福,好啊,好啊。”

窗外的小粮听了,复皱起眉,兴趣缺缺地对谈笑云招招手:“原来只是为人家看亡夫在地下过得好不好的,这样的话儿,我也会编个百八十套出来呢。看如此大的派头,我还以为能学到什么高明骗术……”

两人无味离开,刚坐回客房炕上,就听堂屋门敞。那虔诚的查氏,依然恭恭敬敬跟在万五等人身边,擦了擦手,又合掌问道:“多谢万五妹,烧俑的柴伙要先运至救生祠么。我所备之柴颇沉重……可能请几位女儿帮手?”

万五整理白袍,合掌微笑应道:“不劳主家费心,我等搬去就是,不过随手之举。正好母亲召我归家,今夜我便动身回山中,请我四姐亲手塑俑。这也是我们年前最后一窑了,烧成之后,我必然将尊夫婿头一个供在塔中,并为他念咒加持。”

查氏听了这个应诺,又是一穗儿感谢,亦步亦趋将坛山女们送出门去。敲打声渐远,女孩们似乎又往别的人家探问去了。查氏回来阖门,呆立在院中,又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而温和地招呼粮谈两人出来,用些米汤小菜。

虽无肉腥,好在吃着爽口。只是一天两顿也不甚当饱。吃罢,二人在寨中又逛了逛,并未再见着白袍女。天色晚后,她们只得空手回到主家院里,不知怎的倍觉困倦,早早挨着行李睡了。

沉梦中,小粮嘟囔:“谁把我羊腿扒拉掉地上了?”随即愤然一蹬腿。她姐俩本在炕上为取暖挤着,这一挣之下,两人都迷迷瞪瞪,半醒过来。

就在这寂寂中夜,将要重入睡梦时,两人忽听见尖刀反复刮骨声:如刀从骨头上驳棱棱一跳一跳地刮下来,令人心内本能忧惧。

两人彻底醒来,在黑暗中互瞪了半刻。小粮便一决心,扯上谈笑云,两人套起外袍,憋住口内的热气,寻声偷偷探出门。

对厢就是厨房,更深夜阑,不知为何点了亮灯。

她两人蹑手蹑脚贴过去,从灶旁半开的小窗一看便见:白天那下山来走方的万五,此时解了风帽,脱了外袍,竟支起一条腿坐在灶边的小桌旁,用把小刀,从烤黑了的木枝上把肉串剔下来吃。

取下风帽才知,这女儿剃过头,但发茬已长回一些,刺扎扎的一颗脑袋。内里贴身穿的又是窄袖衫子,看起来强蛮而古怪,不似女尼,却似个行者。

小粮鼻尖微动,像是被肉香所迷,几步直接走入厨房,拱手微笑道:“万五小姐,好兴致。”

谈笑云被她的胆大骇了一跳,但还是跟在她身后一并进去,对万五点头干笑。

万五疑惑片刻,转而便也笑应道:“啊,两位小姐好。小女是坛山万氏第五女,万过照。”她放了肉,合掌低头。两手虽有油腥,但甫一合掌,就如焚香礼拜般虔敬。

见她态度友善,小粮便一径介绍了自己和谈笑云。

“查嫂子送了我两吊肉,烤了很香呢。”万过照把灶旁桌子搬开些,邀她们进来同坐,“请一起尝一些吧。”

谈笑云虽入座,却磨蹭着不敢动箸。小粮倒是两个指头飞快捻了肉块,香香地吃了满嘴。

“万五小姐,头不冷么?”小粮忽问。她胃口好时,话便俏皮,要与人逗乐。

“我的头?”万过照抹净了手,在后脑上胡噜两下,爽朗一笑道,“两位别误会,坛山并非崇佛,我也不是姑子,只是长年在外行脚,头发若长虱子不好打理;再者,给人看病时,若是假扮姑子,人家还信我些呢。”

小粮点头:“原来如此。那,白日我们见坛山女儿们在寨中四处行走,就是给寨民们看病么?”

“都有。我们下山来,也给人瞧病,也卖几只山里小窑烧的碗,也替人帮手做些小活计。”

说着,万过照折身从脱下的白袍里取出几个小碗碟。碗碟上有层肌理凹凸不平的釉彩,看着形态各异,拙朴有趣。

小粮接过一只把玩,赞叹之余又问道:“我们吃晚饭时,听主家说起什么烧俑坛山内除了烧制碗碟,还有别的什么精巧物件么?如有,我倒想买一两样,当作土产带家去。”

万过照脸色未变,只是含笑点头:“是呀,山中还会特地烧一种手掌大小、描眉画目的人俑。只不过这东西是为逝者祈求冥福所制,恐怕当不了土产。”

“啊……糊涂,糊涂。”小粮赧然,转又问,“我看查嫂子知道可以烧俑,很是欢喜。那人俑果真是有灵验之效吗?”

万过照淡笑摇头:“当然只是一份念想,身后之事,有谁清楚。若真有这些神力,我们岂不是能和阎王小鬼打好关系?既如此,与人添几笔寿数也不在话下,那受供奉的逝者从前又怎会身故呢。我们不过是为乡民做些祈祷的活计,若真有什么神神鬼鬼的名声传至都天,我们坛山早就因‘私行淫祀’给抓去砍头了。”

没想到,此地土神仙倒还有些自知之明。但小粮犹对“淫祀”一词颇为不解,于是求助地看向谈笑云。

谈笑云知她惑处,立即行云流水地解释道:“所谓私行淫祀,是指民间私自树神,进行祭祀。不过都天皇帝尚还年轻,刚刚继位不久,像是不太在意这些。”转而她自己好奇问万五,“请问,坛山所事,是什么神尊?”

“说来也怪。我们坛山并无神主。两位不知,坛山外缘绝崖,崖口树有一塔,年代久远,不知是何人所立。我母亲年轻时曾失足从塔顶坠崖,幸好当时得一神人相救,她竟从绝崖之下,全身而返当然,这是我母亲的说法。我想么,应是她自己福大命大,摔在什么老藤上,独个又爬上崖来。大难之后,母亲为感念神人恩德,就常在塔前一处香堂内,遥对塔身叩拜,并将其命名为救生塔。这便算是我们坛山礼敬之物吧。”

她摸摸索索,从查家的橱柜里找出一壶土酒来,倒入自带的小碗中,呷了一口,继续道:“母亲几十年来时常下山,凭周游时习得的药理知识,给寨民治点头疼脑热的小病,又收养了我等孤女。居于山内时,母亲发现一洞窟,其中土质细腻,很适合捏些陶器,便自己垒起土窑,烧制器物。又受窟内残有的供养人壁画启发,她便想出了以人俑为逝者积福的做法。”

小粮感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看白日里,那些寨民很信服小姐,原来是坛山有如此深厚善名。”

“她们主要是敬重我母亲为人。我万五么……不过是空有一身的雕虫小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