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过照又多饮一碗,手指在蒲草间点个不停,因酒酣而话语连篇:
“姊妹中有的身弱,有的年纪尚小,有的要看护母亲。我为补贴家用,学了许多杂门手艺。下了山,我除去看病化灾、吆喝买卖,有时也算命、跳傩、舞狮子、唱白事……”
谈笑云眼一亮:“这样多的活计?小人也想学一学。技多不压身,说不定还能多赚些菜钱。”
“要学容易,其实走山最重要的门道,就是察言观色……见了富人便说破财,见了穷人便说生财,不过窥人所欲而已。如此道理,我看这位谈录是灵醒人物,不会不懂吧。”
万过照抱着双臂,哈哈醉笑道。
“只是做法事时,拔刀破舌,吞刀吐火,乃是常事。虽然能以戏法障目,终归还是会受些磋磨的。”
小粮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更有喜色:“果然是山中真人。实不相瞒,我和我好友本就想去坛山一睹会武盛况,可赶路脚程慢,心急无奈。我们正愁不知走哪条道快捷,万五小姐可有建议?”
“这个好说。”万过照抬手抻一抻袖子,“多数行人都会从寨子转道,走东面平路,绕过一截山屏,走入泥胎海,再到坛山正门。这条道最是稳妥,且有许多同行者。不过,两位既要快,可待天亮,从寨后往林中走,一直按西南方向行,穿过树林,便可见一处小祠,那是我一个小妹看守的。到了那里,她自会指引两位如何从小道入山。”
停了半刻,万过照又把碗底的沉淀翻腕一倒,“不过这条路,恕小女不能亲身带领。我过会儿便要动身回山内。年前不过半月,开窑的时间紧得很。”
小粮忙声道谢,将手里盘玩了许久的小碗还给万过照,又大吃一阵,浑塞了许多烧肉,之后便与谈笑云互相搀扶着回了客房。
两人在夜宵的余热里躺回炕上。谈笑云刚有睡意,却又听见房内有窸窣声。
恐惧略胜过了浓重的睡意。她挣扎着睁眼,只见小粮不知何时收拾好了行囊,坐在炕沿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窗纸外,本应能透入些许对厢厨房的灯亮,此时院中却已一片黑寂。那畅快喝酒吃肉的万五似是早已离开。
谈笑云强笑:“小姐……这时候了……你要动身?”
“也不是。主要是方才我接过来把玩的那只碗有点油腥,我想找水洗洗手……”小粮嘟囔道,无奈地将两手在膝上擦了擦。
沉静许久,她坐在黑暗中,忽然轻轻呢喃:“你说,劏猪的丈夫如果已经是需要祈祷冥福的先夫了,那赠给万五的精肉是谁杀的呢。”
谈笑云本已困得翻过身去,此时听了这怪话,又睁开一线眼,惨笑:“小,小姐……不要吓唬小人了……”
“也有可能是查嫂子在寨中买的嘛。一个寨子里,未必就只有一户杀猪人家,我也是多心。”
小粮摇摇头,转而支起腿,对谈笑云温柔笑道:
“谈录,横竖你也被吓醒了,不如一同追着万五进山吧?列遗记中,尚未载过什么坛山人俑,如此精妙素材,我想谈录一定舍不得放过。”
谈笑云沉默许久,接着双手一按自己面门,发出深重的长叹。她的少白头,两鬓银丝越来越多了。
小谈:我这白天晚上都睡不好的
小谈:谁赔我点精神损失费
八 燃豆灯
“小姐,我猜你深夜动身,非是好奇什么烧俑,应是察觉了那万五有些不对的地方。”
“是啊。”
小粮抬头想了想。
“她的头可真圆啊。我要是做了尼姑,脑袋看起来未必有她的圆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谈笑云叹气,斟酌着说道,“方才去探时,她身上虽有肉香和柴火味,但杂还有一类气味,不似灶厨里自有的,像是带着苦味的木香……总感觉在哪里闻过。”
“这个么,或许是人家虔敬拜神,香烟熏了衣服。”小粮眨眨眼,“至少不是血味。”
“若有血味,就是书里的怪谈了。杀人飞天女尼姑,倒也不是新鲜事。”谈笑云干笑两声,“但别说,一个屠户家院里,四处还挺干净,偏偏就是没有血味。我本以为无人借宿查嫂子家里,是因为怕腥臊。谁知我们俩反而误打误撞,拣了这个好地方。唉,只可惜没再睡个囫囵觉……”
她打个长长呵欠。两人早在查氏的客房留下碎银,此时背上行囊食水,没入民寨后的深林之中。月将归巢,林下夜色反而愈发深浓。
“谈录。”小粮忽然在前唤道。
“呃?小姐何事。”
“你信万五妹指的这条路么。”她侧过脸一笑。朦胧光下,她五官如蒙着层蚕壳纸,看不明晰。是粮耶?非粮也。如同是志怪故事的开头。
“……说心底话,当然是不信。”谈笑云站在树下,仰头无望地看了看高与天接的黑沉沉树冠,“我俩与这万五不过初次见面,不能不留心。”
小粮将火折管咬在口中,面孔瞬时亮了起来。五官显明,还是笑眯眯的贼偷。“放心。如果万五有意加害,我一定会护紧谈录。”
谈笑云动容:“好小姐……小姐武功盖世,足以让我傍依。但我天生胆小,若能有什么杵儿条儿握在手里,心会更定一点……”
小粮熟练地反手把银条杵过去。
谈笑云困意顿消,咻地伸手接过,跟紧她叹道:“我么,并非爱财到这个地步,既然承诺在先,自然要为小姐舍得一身剐……”
小粮扬头止步。微弱的火光随之上照。或是夜雀,或是蝙蝠,从树冠中泼剌剌飞开。谈笑云正表忠心,被这动响吓得怪叫一声。于是林中虫兽更为骚动。
“好热闹的夜晚。不知万五小姐走这条捷道,是否已回到坛山中。”小粮被火映亮的目光在林中扫了一周,语气淡然。
群雀惊飞的冷风中,谈笑云激出一个寒战,不敢再多言。
月明渐淡,深林高树下看不清时辰几何。小粮带着谈笑云深入林间百步,并未追及万五进山的身影。寻觅不过,两人只得在一处稍空旷的干地上选了一棵结实的冷杉。小粮又从腰间鞶囊里摸出些碎粉,气味若白芷等物,在树根下画了个圈,以避虫蛇。谈笑云心有不安地抱着笈箱,迈步坐入圈内。
而小粮提气几步蹬上树身,攀着一杈观望脚底下的环境,见四下并无走兽,虫鸣也渐渐收低。冷杉树干端直,枝条柔细,她从腰带里抽出一根绳镖,先是合抱着自己所攀之树系了绳头,又挥手以镖头穿透相邻的树身,做了一道绳床,并将露水沉重的紫霜裘展开晾上。
“谈录不上来么?”小粮已就势平摊着在绳上躺下,看模样竟是要继续睡了。
谈笑云仰看她依凭一道长绳,在离地七八丈的空中悠荡,不由惨然笑笑,摇手道:“多谢,小人在地上心安……”
小粮点头:“好,若有老虎咬你,记得叫我……”一语未罢,她已呼吸匀恬,似是累极入睡。
谈笑云依靠笈箱,蜷缩在树下躺着,自念道:“老虎嚼我脑袋时,嘎吱脆响,到时小姐自然会被吵醒……”
两人不再言语。深林之中,唯有虫鸣云飘。小粮身体高悬在上,手脚自然垂放,如同酣梦已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