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1 / 1)

“那太可惜了……我是曾亲眼见过的。”他伏于地轻笑道,“素忒人尊奉月火教,教义的真神,就是我阿母所常挂在口头的末奚,亦即月神。其余狼羌部众中,本也有他族信奉末奚……然而其月火石庙都一一荒废。你可知道为什么?”

小粮不语,揽紧无烬手臂,随时准备后撤。

“因为末奚所要求的苦修,太过残忍……常人难以承受。”

韦参喃语自答。他伸长双臂,臂上刮伤愈发显目,甚至有血珠再度扯线般渗流而出。

“这样苦修,只有我阿母舍得……她年轻时,为做安城的商会行首,自愿将我献出,做为月火教圣子。”他将手掌上翻,做乞食之状,“我被锁在禁室内,室外架设烈火煎烤。我怀中唯有一捧阿母所与的沙棘果。我节省着将果子吃尽,却仍然解不了焚烧的干渴。”

“阿母说,末奚最爱享用凡人的痛苦,所以叫我好好忍耐。”

韦参双手微微颤抖,掌中鲜红,仿佛凭空现出的燎伤。

“末奚一定是很赞赏我的痛苦……不然怎会幸临我身边……将火熄灭……”

他似乎疼痛难止,错乱中低喃起数种胡语交杂的长经。小粮犯怵地后退一步,却撞着一坚实身体。

“这孩子就是这样。”高大女人在后笑叹道,“疯病发起来,忙煞了老娘。”

韦豹将小粮与无烬拨开,一路走,身上一路掉落沙尘,步至韦参身边,伸手将他拎起,强硬地揽抱在怀中。韦参似想挣扎,也只能攀吊在她臂弯内,歪过头来,牙关格格作响,双眼浑噩地凝视着虚空。

“不就是小时候险些被烧死了么。”韦豹以拇指抹去他不知觉流下的泪,笑道,“而且,正因是为娘在石庙外将火偷偷熄了,才叫你只是‘险些’被烧死。”

“不,不对……是末奚看见我的苦修,亲自救了我……”韦参犹自哑声争辩道,“是她降雨把火熄灭了……不会是你……”

“傻子。”韦豹嗤嗤笑,“大漠哪里有雨?为你这些小事,老天竟然舍下一场雨来救你?你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没那么尊贵。”

他泪眼抬头看着母亲,神情鲁钝,轻声却道:“我想杀了你……我不止一次想杀了你。”他伸出通红的手指,点往韦豹静视他的绿眸,“末奚在上……她总有一天会惩罚你……”

“杀了我?好。”韦豹语气宽和,眼睛甚至在他手指接近时并未眨动,毫不提防,“还记得阿母是怎么给牲畜放血的吗。”

她右手指并如刀,轻轻在他咽喉处划下,口中发出轻轻咝声。

韦参蹙额,不再反抗,手指亦瘫软垂落。

韦豹将他身体平放于地,用靴头拨正他的脑袋。她抬头,见无烬和小粮一个警惕一个愕然地看着自己,又是举双手解释道:“这是我们西境哄睡孩子的风俗……”

无烬沧地出剑,直指她面门。

小粮也摇摇头道:“韦姨,这一次的说法也太过勉强了……小粮想相信都很难。”

韦豹眼睛转转:“反正现在有石庙藏身,沙子吹不着。你们想听什么真话,我可以现场编一编。”

无烬不欲多问,挑剑便要刺往她随意拉拢的前襟。小粮却恳求般拽住无烬袖口,抢先一步,挡于剑出之前。

“韦姨,我想问。”小粮似有怜花之意,目光扫过韦参横陈身体,“韦哥哥所说的月火教苦修,到底是何事?”

“哦,此乃狼羌大部内一项已经过时的迷信。”韦豹笑着将手撑于石壁上,“月火教信奉月神,认为苦修能换取月神的喜悦,从而获许死后的无边王国、黄金天帐与羊群一样多的奴侍。我们素忒人最重财富,死了也舍不得撒手,故而这传统唯独在我族中得以延续了。”

小粮好奇:“那,虔诚的信众死后真能得到这些吗?”

韦豹抚颌:“那得等我死后才知。到时姨一定托梦给你。”她为这笑话自欣片刻,见小粮身后无烬阴沉沉地仍盯着自己,便整了整两襟又道,“我年轻时为争安城的商会行首位置,便将大儿子献为苦修的圣子。他确实被关锁在石庙的禁室中,禁室外架堆枯枝,火焰冲天,场面相当壮观。”

无烬淡然道:“怪不得他想杀了你。”

“可母子连心,我难道真这样无情?”韦豹无辜辩道,“是我在外偷偷躲入一行驼马队伍,驱动牲畜骚乱,踏蹄踩灭了烈火,他才侥幸未死。自那之后,参儿做了当之无愧的圣子,我做了王城行首,岂不是一石二鸟的妙事?”

小粮又看一眼瘫倒于韦豹脚边的圣子:“似乎对于韦哥哥来说不是很妙。”

“他只是当年被吓坏了而已。”韦豹微喟,“还因为我是贩牲口发家,他幼时总见到屠宰场面。久而久之,或许他被献作圣子焚烧的时候就已不太清醒了……长大了倒像个人样。只是总说要杀我,总也没那个胆子。”

她交抱双臂立在血污的儿子身旁,侃侃谈说残忍的旧事,面上毫无失悔之色。无烬默默收剑,对她半真半假的戏谑并不追问。小粮却目光疑惑地闪动,再度问道:

“韦哥哥他,真的见过月神吗。”

韦豹低身去托起韦参后背的手一顿。

“当然没有。”

她笑,从容地将已长大的长子架起,将他扶靠在肩头。

“抱歉给你们惹了麻烦。我去看看外面风是否小些了。”韦豹自如从她们身边挤过去,独自步入黑暗的甬道,“我知道无烬小姐从车内追出来,是生怕我趁沙暴弃你们而去……唉,请对我们行商的多些信任吧,若不守信,我这几十年生意如何做得……”

小粮依靠在无烬身边,对着韦豹去处探头探脑。她轻声道:“其实我觉得韦姨是一个很好的人……”

无烬冷声:“撒开手。你看谁都是好人。”

小粮讪讪地收手,在自己心口抹了抹,“这个自然。我看姐姐,尤其是好人之中的好人……”

无烬不应,自把着缑绳剑,挑起一盏昏暗的脂灯,转身向入口方位走去。

末奚在上。如果我的痛苦可让你欢欣,那请你许给我今生再也用不尽的财富。

弱小的孩子瘫卧在韦豹怀中,满心胸均是血般的沙棘果汁液。他维持着双手向上攀求的姿势,掌心被高温炙烤出鲜红的燎泡,却早已不再哭泣。年轻的韦豹盘腿而坐,双眼死死盯着禁室被封死的唯一出口。石庙墙壁上雕刻着的新月火焰纹忽开始跳腾。那是极度灼热之下所现的幻觉。

给我富有。她喉咙中的干渴已经具象为一只枯焦的手爪,狠狠抓挠着身体百骸。给我无边王国。给我黄金天帐。是否要求得太多了?那好……至少给我商会行首的地位吧。

她因一力在王城中争夺行首之位,而被请入石庙禁室。明月当天,烈火焚烧,行商补给的车马在此地往来不息,却没有一丝风会吹往这正盛的祭礼。

若你真能使末奚高兴。他们笑说。就是真给你一座黄金的帐子也可以。带着你的孩子进去吧,在枯枝烧完之前,千万不要求饶。

汗水已经蒸干,肤体正因逃避着空气的烧灼而皱缩。韦豹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睑。眼瞳的绿色,逐渐涸竭为沉着的铜锈,只有无尽的等待。

末奚在上。你是否真懂得品尝。此刻我的痛苦,能否让你饱餐一顿。

韦豹环住怀中的孩子,继续忍受着煎熬。她知道不可轻信行商坐贾的信诺,但她不知道,禁室外的枯枝还在不断抛入火堆。

她还在盯着唯一的出口。等待火灭后,再去撞开冷却的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