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1)

无烬已将手平摊伸去,面容古井无波:“食腐鸟对将死的腥臭最为敏感。令郎在车厢内困锁了多天,已经与死人无异,鸟群竟不环绕而飞,反而调头离去。是否说明前方路途,有足以使它们放弃一顿美餐的威胁。”

韦豹缓缓转过身。明绿的双眼此时如同点着幽火,看不出是蓄势欲发,还是沉思默想。

“我的好儿子能吃能睡,只不过略发些少爷脾气,怎么到小姐口中,就成了一个死人。”韦豹笑,并于怀中掏出罗盘递去,“我说过了,白龙堆乃是死地,盐土内连半根须子都不长,一般牲畜无法在此生存。鸟儿当然比我们更要知道前路艰险,所以飞走。只不过我们人么,往往偏要勉强。”

无烬将罗盘接过。盘内空凹的圆井正中,磁针正在转轴上微微晃动。然而仔细看去,磁针所指已经无法与凹井底部的方位线重合,正自偏离往未知的指向。

“这龙脊之间长道贯通,只要顺着此道便能走出盐地。”韦豹见她面色深凝,只是圈袖解释道,“大漠中地磁古怪,指针偏转并不罕见。白龙堆我年轻时往来过数次,并不会出错,请小姐放心。”

无烬目光移至韦豹淡笑的脸上。

“小姐若不信我,此间也没有旁的人识路。”韦豹拍抚小粮肩膀,却与无烬定定对视,“小姐,还不走么。”

几人陷入微妙的僵持。风声渐起,天顶流云絮散,月光仍如透过一层麻纸映照而下,朦胧微茫。小粮撂开韦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长呵欠一声,却听斜旁的龙脊顶上传来咕哝碎响。几人目光亦被引去。

盐土撮聚成的高台,在月光下殊异地洁白。高台之顶,有一架更为素白的庞大骨殖,正以空洞的眼孔望月冥想。这遗骸翻起的肋骨上,歇着两只异鸟。一只委顿垂首,一只正自翩翩扬翅,仰头吞咽。

黄爪金翎。又是那善猎的黑矛隼。

黑矛隼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猎着一只体型远大过它的食腐鸟,将其残躯插挂在堆顶的骸骨上,撕扯着享用。隼目锐利,更因饱餐而晶亮,自高而下紧紧盯着这一行人。

韦豹难得嫌恶地皱皱眉:“快些走。这鸟一路跟从咱们,神出鬼没,讨嫌得很。”她将罗盘从无烬手中夺回,喝动骆驼速行。

隼目送她们远去,并未发出食腐鸟般阴厉的怪笑,只是紧吞了几口最为鲜嫩的胸脯肉,便弃下大半个被折断脖颈的鸟尸,飞回无垠的旷野。

天尽头,又将是一轮平旦,隐隐可见一线熹微。韦豹正欲招手令众人加快脚步,却见驼足前不断飘起盐土的小小旋流。她抬头,拂面风至,卷带自日出处而来的温热,还有擦痒脸颊的沙尘。

韦豹果断下令止步,将车马赶至道旁龙脊密集处。她把车辕卸下,木楔卡在轮后,又亲手将驼腿、马腿以布条绑死,并牵绊为一线。风力渐劲,她蒙上简易面巾,只露出双眼,将几人拽入前车内。

“我守在外面,防止驼马受惊逃脱。你们记得死死将车厢门抵住。”韦豹抽出腰刀,在蒙面布下模糊叹道,“几位真是好运气,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日出沙暴,也叫你们遇着了。有句话叫‘贵人出门招风雨’,中原人有时真是乐观……”

她未再说下去,显然嘴里还是进了沙子,痛咳了两声,将车厢门訇然拉起。后车内也有几个奴子带刀跃出,陪护主人。小粮等人躲在车内,茫然地听着外界沙土剥打,仿似疾雨。微微粉灰从车顶缝隙掉落,视线如同沉在鱼池底一般浑浊。狂风并未因有龙脊抵挡而稍显仁慈,起初四人还能彼此交谈几句,很快耳中的嗡鸣便盖过了一切。

用以抵门的沉重衣箱也在箜箜撞响。燕偈与秋隆两人背撑衣箱,然而似开未开的门缝中仍在不断吐入沙砾。车厢内尘雾愈浓,几乎呼吸中都带着淤沙。无烬举袖掩住口鼻,正要上前将门扇推合,却感车厢蓦地从侧受到一记重击,几乎倾翻。

衣箱松滑,厢门在怒沙翻卷中豁然而开。沙砾受风力裹挟,打在头脸与手臂上格外沉重。燕偈口中率先泛出奇异的腥苦味,反应才知,这是交挡于面前的双臂已被飞沙割划出血。他试图勉强掀起眼皮往厢门处看去,却见到一双阴绿眼睛,闪掠而过。

身后无烬似是喝了一声,抓剑顶冒着横暴的扬沙,向车外追去。

燕偈一瞬茫然,本要挣爬过去将两门关起,却不得不犹豫。而小粮见无烬跳车,竟也急忙一手捂脸纵身跟上。

他本能伸手要拽回她的手腕,却被她轻巧躲过。

车外已不见白日的光线,反而昏黑如夜,连四野拱立的龙脊都被没噬其中。小粮拉起衣领,只觉眼中尖锐刺痛,几乎看不清任何人畜。袍袖被愈发凌厉的狂风拍打作响,她踉跄而行,企图在不能视物的迷境中找见无烬离去的背影。

“参儿!”

蒙蒙中似乎是韦豹的厉喊。小粮听声辨位,扫首看去,但见黄尘纷纷内,一个衣不蔽体的熟悉身形默然垂头立着。栗黄长发在风中乱裹,宝饰映衬的洁白肤体早已被风沙剐开数道血口,他却仿佛不知痛楚般,任由伤痕一再加深,满背血流,别有一种神异之感。

小粮疑惑,咳着呼道:“韦大哥?”

韦参并不应答,只是缓步向前,迷失在风卷之中。

无烬、韦豹,以及商车、驼马俱不见踪影。小粮无法原路折返,只得紧步追上韦参脚步。甜腥的温热血点,甩泼在她面颊上,本已有沙砾硌痛的眼中,立时更是模糊一片。

她强睁着双眼,视线中渐渐显现一处庞大的灰影,仿佛濒死的旅人所心向的绿洲城甸。如果不是“海市虫楼”,又该怎样解释这眼前莫名出现的幻觉。

韦参款款停步,若无声的邀请一般,向她转首而笑。绿色双目中,绞转着丝毫不逊于这怒沙黄天的混乱情愫。

风沙飞聚处,正在他的面前,现出一座恢弘的灰影石庙。

韦大这幕真是美人在风沙中回眸,别有一番滋味??

韦大没事吧

??????美色。。

六十七 月火教

这失落在百里死地中,为风沙吹现的石庙,斜倾着大半露于地表。不同于中原礼敬之所,石庙唯有立柱支撑平顶,并无门扇封合。堆垒石块早已纹裂,使得隐约负载的神鸟、火焰纹样在最具美态处断开。

当在韦参与小粮面前的,便是深青的两道立柱,其后光线阴晦,大约庙内空洞早被大量黄沙填塞,无法通行。

只是片刻犹豫,小粮眉角上便多出一道血口,丝丝热流,使她几乎以为是奔劳的汗水。韦参见她怪疑不动,于是伸掌过来,怜然地欲抹走她脸颊漫流的血迹。

一柄缠裹着缑绳的剑尾倏地将他手掌杵开,险些穿骨而出。

小粮身右侧的风沙忽然弱了些。她眉角的裂伤这才开始放心地发烫、疼痛。无烬不知何时追至她身旁,踏足在渐深的沙窝中,凝气稳住脚步,投剑将韦参逼退。

韦参扶着手逐步后退。鬈长的黄发缓缓褪作将他面容遮蔽的深影:他退进了石庙立柱之间,消匿在杳无声息的甬道内。狂风在外,毫无停息之意地卷动粮无二人衣袖,衬显得那石庙愈发幽寂。

灰白的缑绳,松落一截,沾染斑斑殷血,从小粮模糊的眼前飞过。小粮心知不能再任由无烬硬捱,于是紧紧抱住她左臂,不管不顾地将她拖拽向前。

两人同浸入石庙异样的静谧之中。此地仿佛内部凿空的玲珑鬼工球,石庙内行道穿纵,并无隔断,可不过一忽功夫,就找不见韦参血惨的背影。风沙受阻,只余些轻嘘从头顶吹过,威力消去许多。小粮正仔细吐着嘴里的沙子,忽被无烬把住肩头,要她直起身观察四周。

她们无意走深,可不知觉间,庙口立柱间投入的微亮已灭。昏暗的四周,将纵横交织的行道皆尽抹除,只余唯一一条直路,接引她二人走往一壁灯火摇曳的禁室。

小粮环顾,茫然道:“难道真是海市虫楼?”

无烬抬腕将面上细小的血迹擦去,并未纠正她的用词,只是提剑往灯火处走近。

或许是有别处气流拂过。火光恬然而动,没有半点天灾下的危急之感。两人走入石条拼垒而成的禁室,果然再次见到韦参。室内除却他点燃的脂灯,别无其它陈设。他跪伏身体,对着石壁上焦黑的纹刻长拜。

“小粮,你也在西境出生。你见过月神没有。”

韦参双手平贴地面,额头垫在手背上。虽然声音嗡嗡不清,但语气听去像是已恢复了神智。

小粮想了一刻,道:“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