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豹咬着肉干笑道:“我入中原做生意时,也发过茹素的志愿。但一回沙海,不知不觉便把肉戒破了。麻饼也要拿荤油煎过才香,秋工笔要不先将手中饼子放下吧。”
秋隆咕哝一声,老实抱饼避在一旁享用。他背靠沙丘,滚至燕偈身旁,见他默默地还在擦磨多情剑上的锈,便支他一肘道:“不必折腾了,多早晚回去叫大公子再打一把就是。冷剑山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燕偈立持长剑,曲指轻弹。红锈微微颤落,剑身颜色却越擦拭越深,显然已不再禁用。他怃然垂下手腕,剑锋顿落在细沙中,不偏不倚回指往东。
“大哥。”燕伉犹豫捧上绢布,“咱们家今年还要贩剑吗。”
剑池旁热气蒸腾。燕修赤裸上身,左手持拨棍定住红热的剑坯,右手持锤反复锻打,前心后背汗流涔涔。他无暇接过三弟手中擦身的绢布,只是一语不发撬开熔炉小门,将剑坯送回火中炽烤。
“大哥……”
燕修不响,等了片刻,换火箸将剑坯勾出,再次锻打。炉火映着他冷硬的面孔,眉弓下一片郁郁深影。
“大哥。二哥还会回来吗。”
锤落一偏,与铁砧相击,震响不止。燕修将已成型的剑坯夹起,强硬地杵入炉门内。
烈火在风箱鼓吹下愈发炽盛。燕修长出一口气,等待焰色忽然跳转为亮黄的一刻,迅速将火箸抽出,将金铸一般的剑身浸入砧案前的剑池中。水雾立时如云翻涌,山壁内回环着淬火的尖哨声,久久不绝。燕伉嗽着,连连挥开眼前的热气。
水沸渐渐平息。燕修从池中提起色转乌黑的长剑,举在眼前翻覆看了看,置回铁砧上。
“回火你来做。记得慢一些。”燕修将钩、锤等物抛下,将绢布拿过,垂首擦拭锁骨处积余的汗水。
燕伉茫无端绪地应了,引了熔炉的火,将剑身架在文火盆上回热。脆硬的劣钢再度微微发红,想必锻成了也只可切瓜砍菜。
“你二哥太浮躁,学不来这门手艺。”燕修在旁忽道,“若给他一把现成的剑,刺、挑、挂、劈,回回也是练得不成样子,好像在给人掸灰。”
燕伉听了便笑:“二哥向来是这样的。我看二哥的招式,打小就像自成一派,轻巧巧穿花拂叶,或许是在练剑舞呢?”
燕修也笑:“出息。若要继承这剑庄,只会舞剑娱人怎么行。况且他刚刚吵闹着要下山游历,就在山下为一贼人所惑,抛家弃业……可见心智幼稚。何时回了家,先叫他锻两把剑出来,磨砺性子。”
燕伉眨眼,小心翼翼道:“若二哥不肯回头呢。”
“盆中火要灭了。多加些木屑。”
燕修走至他身边,蹲下为他再一次示范如何均匀地复烤剑身。
爝火在燕伉眼中动摇,也在木屑中挣扎,终于仍是熄灭,升出一缕轻烟。飘飘扰动,如微弱的愁思。
“重来吧。”燕修并无愠色,又起身自熔炉中拨火,“你再学一遍,这道工序很重要,回火不成,剑身易折……”
“剑可重锻,人可重来么。”燕伉遽然仰首问道,眼中已被烟火熏红,“二哥若已经知道我们与他非亲生兄弟,还会再回剑庄来么。”
燕修低首,将木屑重新引燃。
“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问这样的蠢话了。”他以火箸拨拣着盆中的杂物,语气平淡道,“自我在山脚下将他捡回,我们就是亲生的兄弟。再者,他那样愚笨的人,怎会想透以往的事。”
燕伉以泪眼看看他,嗫嚅道:“但二哥比我聪明多了……他被救上山时,看着也有五六岁,起码应有些从前的记忆。只不过迟迟未想起来罢了。”
“要聪明也有限。”燕修道,“他学剑文咏都是平平,大概是脑子摔坏了,心脉也受损。从前想不起来,难道现在就能想起来了?我看不会。就是真想起什么……是要苦苦寻找一对陌生且绝情的男女做父亲母亲,还是回剑庄做个普通的老二。他不会不知道怎么选。”
燕伉默然,久后轻轻叹道:“糊涂一辈子也很好。”
燕修点头:“你也不算太笨。”
“只是大哥以后不要再捡东西和人上山了。二哥是捡的,秋哥是捡的,佛保和索子哥也都是捡的……”燕伉掰手指数道,“人又不是山下的狍子,捡了来喂萝卜缨子就能养活。比如二哥虽然挑食,但这些年来也挑挑拣拣地吃了不少好东西。再多几口人,庄子总有一天会供不下的。”
“知道了。”燕修面色冰冷如常,但微眯眼睛,吭出一声笑,“以后再不乱捡了。”
好燕大,慈悲心肠捡幼儿,半吊子燕二仗剑游天下??
感觉燕大专业捡垃圾bushi
确实如此????
六十六 白龙堆
白龙堆广袤如海。盐沙与膏土堆积而成的高台被百年风力侵蚀,均呈破风前趋的尖锥状,果然如龙行时浮出水面的脊鳍。龙脊高者有四五丈余,巍然不可及,人马行在其中,更如渺渺蠹虫一般。
“今日天色黑得晚,月照前路,行走便宜。”韦豹乘骆驼在前,扬鞭道,“这盐沙地东西广约百里,再怎么紧赶着也须两日才出得去。车上所携水食虽足,只怕在此地有主家请我们做客。多耽搁几日,可就难说了。”
也不知是谁前两日破了戒放心大吃大嚼。一路人吃马喂,消耗靡多。小粮听她说起粮食短缺的话头,疑惑道:“水食如果不够,小粮自愿少吃一把炒米。可这地方竟有好心住家待客?难道有大财主在这鬼地方开馆驿么?”
韦豹笑笑回头,两手抓握,比个鬼爪的姿势:“鬼地方当然只有鬼。白龙堆毕竟是百里死地,一向传说此处鬼怪横行,白昼也出没如常。小贼竟然不知?”
此话一出,几个中原客脸色俱变。小粮自是爽朗笑了几声,不以为意,却听龙脊之间迢迢回荡着逐渐变调的笑声,真有鬼魅之感。她只好收了情态,赶骆驼紧跟在韦豹身边。
流云再度于低空盘卷,月色隐蔽。并无一丝风的盐地夏夜,气候渐低。韦豹将罗盘掏出,托在手中,眯眼对着磁针辨了方向。
驼队、商车经过白日的休整,半夜正是精神的时候,在这丛丛高垒的盐台深处,一点声响又都会传导得异常清晰。除却沙沙蹄响与车滚辘辘,小粮等人不得不察觉到第三种异动。
一开始只是犹在身边的窃窃私语。回顾四周,却半点形影也看不见。随她们脚步渐去,私语越发亢奋,加入交谈者不断累加,语气、声调竟都相差无几,堆叠重复,如同千万张口在倾倒着同一份秘辛。话语中间,忽爆出一声讥诮的长笑,环壁之间只是冷了一瞬,紧接着便是震荡在天顶下欢昂的巨大笑声。
韦豹皱眉收起罗盘,仰首望去。道左屹立的一柱龙脊上方,蹲伏着一只张开双臂,前仰后合的黑影。
黑影之后,在重重龙脊顶上,踞守着无数同在狂笑的黑影。
“韦姨……”小粮扶着驼峰站起在鞍桥上,举目眺看,“这就是白龙堆的主家?”
“算是吧。”韦豹双手捂住耳朵,叹道,“这些食腐之鸟迎接旅客的方式,总是这么聒噪。”
食腐鸟身骨庞大,头颈裸露无羽,群集时鸣叫不息,如人之大笑。秋隆在后又是吓得几乎晕死,干呕了数声。韦豹只示意众人紧紧掩耳,随即催着驼队快行。
又走出去一里,龙脊之间的长道,忽自西吹来丝丝凉意。而食腐鸟群果然并无围攻之意,也未再跟随,笑鸣也逐渐息止。小粮好奇地回首看去,但见孤星点亮的天幕下,群羽正振飞离去,与她们行向截然相反。
“韦行首。”无烬忽唤道,“请将罗盘借我一看。”
牵系驼铃的彩绦被韦豹的手提起。她侧脸笑道:“怎么。无烬小姐想带头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