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药研人,他为研发成果痛心疾首,程心作为患者和家属,却更感悲凉。
研发每放慢一步,每放弃一次,就意味着临床上有无法估量的患者要失去一次“救命”的机会,大批飞速流逝的生命等不及,等不起。
比如余春花,比如王阿姨……
一些患者很不幸地罹患了凶险的癌种,快速步入晚期,死神毫不留情地推着她们走向终点,但她们仍然顽强地和死神搏斗。反反复复治疗,反反复复试药,一线方案耐药换二线,常规治疗不佳上临床试验,II 期/III 期临床试验还不行就上风险最大的 I 期。
这是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要想赢面更大,就需要人类拿出更多的新药和治疗手段,去跟死神谈判。
程心的心思已经不在饭局上了,机械地小口啜着无酒精的 mocktail无酒精鸡尾酒,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成年人的酒局上大家都在豪饮,只有她像个尴尬的小学生。
其实她酒量很好,并且很不幸地继承了程海峰的基因,有些嗜酒,餐桌上的酒香勾得她嘴馋,但每天都要吃药,还是能不喝就不喝为好。
林时钧以为她喝不惯橙汁和树莓糖浆勾兑的口味,拿起菜单帮她挑选新的饮料,“这家 mocktail 调味都比较酸,还是 cocktail 风味醇正,你喜欢奶味重的吗?来个亚历山大,白兰地基酒加了可可利口酒和奶油,比较适合女生,或者阿芙纱,纯小麦白啤加芒果汁调配,也挺……”
“不用了!”程心赶紧打断他,“我前两天发烧刚吃了头孢,喝不了酒,就这个无酒精的也挺好。”
“怎么发烧了?现在退烧了吗?”林时钧伸手摸她额头,程心下意识想避,脑子里却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
既然林时钧故意在叶梦澜面前和她扮演亲密,她如果不配合,就会让林时钧难做,而且……她情愿就让梁肇元这么误会下去。
“早好啦!”程心身子一动不动,笑着看林时钧。
林时钧松了口气,放下手,“是从监狱采访回来以后吗?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接触太多负面信息,冲击太大,对身心健康都不好。”
程心尴尬地扯扯嘴角,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负面信息”四个字让她莫名有些不舒服。
她转过身,继续埋头吃餐盘里已经冷掉的鱼块,突然听到梁肇元闷声抛来一句:“程记者去监狱做什么采访?”
问话来得太突然,程心一时不知道要从何处讲起,想简单敷衍过去,但话到嘴边,又想到余春花的病情,她猛地心念一动。
“想请教一下梁总,子宫平滑肌肉瘤这种病症,现在国内有什么效果比较好的新药吗?”
提问很突兀,程心抬头看向梁肇元,他眸光一动,有惊讶,有不解,但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
“据我所知,目前针对肉瘤,还没有普遍认可的多药序贯策略,一线单药主要包括多柔比星、达卡巴嗪、吉西他滨、多西他赛这些,如果肿瘤对一线二线治疗没有反应或者停止反应,再考虑其他的治疗方法,比如免疫治疗或者溶瘤药物……”
“比如仁衡的 PD-1 单抗?”程心忍不住插话。
梁肇元犹豫片刻,慎重地回答:“目前数据比较少,但理论上是可行的……比如默沙东的 PD-1‘药王’Keytruda 就已经和替莫唑胺联合用于四线治疗后疾病进展的晚期患者,国内虽然还没有相关病例,但 K 药的临床数据已经为其他 PD-1 单抗的应用提供了依据,仁衡下半年也要启动一个针对实体瘤的 I 期临床试验,可以展望一下。”
“那溶瘤药物呢?”
“溶瘤病毒这块还处于初步研究阶段,潜力很大,但技术尚未成熟,真正用于临床还需要一点时间……”他尽量保持耐心,但还是压不住心里的疑问,话锋一转,“是谁需要治疗?”
程心知道自己刚刚以问代答的做法有点不太礼貌,她收了急躁,诚恳地回答他:“一个采访对象,因为不堪家暴杀夫坐了二十多年牢,不久前查出子宫肉瘤,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梁肇元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沉默着思考了片刻。
“进展得很迅速?”
“嗯……肝转、骨转、肺转,很晚期了,我知道保命是不可能了,但她还在找走失多年的女儿,如果能再多撑一段时间……”
她说不下去了,喝了口饮料压住心底纷乱的情绪。
“其实这种情况,目前能做到的最好办法是上临床试验搏一搏,也许能争取点时间……”他停下来想了想,把残酷的现实问题摊开来告诉她,“但服刑人员属于弱势受试者,加入临床试验会涉及到很多伦理和审查问题,理论上临床研究不应排除服刑人员,剥夺他们的获益机会,但我不确定仁衡,或者国内有哪些先例,我需要再去联系一下相关部门问一问。”
梁肇元从桌上拿起手机,“你把她的基本情况和服刑监狱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下,我让……”
他突然停住,好像想起了什么,没说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交汇,她丢下一句“谢谢梁总”转身离开的背影,和那个彼此交缠互换着红酒香气的夜晚,同时从挣扎的记忆中蹿出来,横在两人之间。
程心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把他拉黑了,尴尬得头皮发麻,生怕被林时钧和叶梦澜看出异样,赶紧点点头说“好”,低头敲手机,假装打字,飞速把梁肇元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把余春花的基本信息发了过去。
林时钧默默喝着酒,看他们,突然来了一句:
“你一心忙工作,我可要沦落街头了,说好帮我找房子呢?”
“找了找了,我加了几个中介,回头发给你!”程心才想起自己差点把帮林时钧找房子的事抛诸脑后,赶紧扯了个谎应付一下。
他并不满意,笑着摇头,“算了,我上次顺路去你小区门口那家链家问了问,有几个照片看着还不错的,但不知道实际怎么样,你抽个时间陪我去看看房吧。”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明明自己找房子了也不告诉她,刚想开口问,餐厅一角的外籍驻唱歌手突然从抒情曲切换到快节奏的电子音乐,瞬间淹没了对话。
餐厅音乐角背靠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百年张园的红砖外墙和丰盛里西式餐吧一条街的霓虹灯牌和室外卡座,蓝灰色眼睛的英俊小哥拨着电吉他,声嘶力竭地唱情歌,对着他们用德语一遍遍问:
“W?r' alles, was ich sag, alles, was du sagst?
Wieder Geschichte, wenn wir nüchtern w?r'n?
W?r'n wir Geschichte, wenn wir nüchtern w?r'n?”
可惜隔壁的这桌客人都听不懂德语,对不上他的脑电波。
叶梦澜喝多了,被德裔小哥的电眼撩得满面春风,一只手拿着叉子转着半截纽伦堡香肠玩,一边拿起手机听歌识曲,醉醺醺地念中译版歌词,音色带着酒气和潮湿。
“你我所说的一切 若在我们清醒时还会发生吗
如若我们都还清醒 我们的故事还会开始吗
如若我们没有沉醉如斯
如若我们没有头脑发热
如若我们没有彼此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