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点心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就像石头一样,他真后悔吃了它们。
胃部在剧烈地痉挛着,仿佛陡然之间涌出一阵想要呕吐的冲动,他扑了过去,紧紧抓住男人的袍角,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走,我不走,”他拼命摇头,绝望地拉扯着那片衣角,“救救我妹妹……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 ”
求求你救救她,她还没有死,求求你!男孩蜷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的腿,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他愿意付出任何任何代价……
而李溦久久沉默着,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头雕像似的,垂下头望着他,眼中仿佛闪动着某种异常复杂的光。
他的声音从漫长久远的记忆里传来:“任何代价吗?”
番外(5)
从筇竹寺回城中,走出不久就是一片村落。爆炸的巨响惊动了村民,许多人出了家门探头探脑地望着,站在一起议论纷纷,但毕竟隔了些距离,只能瞧见夜空一角赤红色的火光。
陆离光浑身是血,长刀卷刃,这副杀人魔似的尊容实在不宜回城,只好先向村民买了一身干净衣服,去河边把自己清洗干净。
夏堇坐在草地上等候,把头埋进膝盖。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潺潺流淌的水声。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疲惫地闭着眼睛,意识缓慢地下坠,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忽觉鼻尖传来一阵痒意。
原来是陆离光不知从哪撅了根狗尾巴草,正蹲在面前,用毛茸茸的尾端往她脸上戳。
一身血气洗净,他的发尾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夏堇静静望了他一会儿,心中默默打着腹稿,陆离光却忽而哂笑道:“行了行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又没逼问你什么,不说就不说了。”
少女点了点头,而鬼使神差地,陆离光突然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
这一下快如闪电,夏堇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背到了身后,清了清嗓子道:“没有小时候好玩,小时候捏着像块嫩豆腐似的。”
夏堇略显古怪地看着他,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时陆离光忽然问:“你不准备报答我一下吗?”
她一愣,“什么?”
“我不是你们俩的恩人吗?”他非常自然地指了指自己,“要不你把我背回去吧,毕竟我这也忙了一晚上了。”
夏堇:“……?”
她的眉心一阵猛跳,陆离光看着她的表情找够了乐子,终于背对着她俯下身来:“那恩人再报答你一下,上来吧。”
月光映照河面,泛起一层粼粼的波光。
大约是今夜体力耗费也不小,陆离光没再飞檐走壁上蹿下跳,而是以正常的步速沿着河边走。少女静静趴在他背上,像是托着一团轻飘飘的云。
过了片刻,忽然有带着点温热的水滴从脖颈坠落下来。
陆离光的脚步站定,正要侧过头,夏堇拈了一缕他还在滴着水的发尾,轻声道:“我没哭,那是你头发上的水没干透。”
“是吗?”陆离光抖了抖脑袋,“最好是这样。不许哭,你知道你哭起来有多麻烦吗?”
回忆着多年前的那个女婴,他简直是万分的心有余悸,“吃东西要哭,没吃东西也要哭,睡觉那就更不得了了,固定要哭上一段,我一听你哭就头疼。”
“那你怎么不把我扔到河里去呢?”
闻言陆离光托着她的手颠了颠,作势这就要将她扔下去。夏堇闷闷地笑了,环在他脖子上的手紧了紧,忽然轻声叫了句“阿琰”。
陆离光脚步一顿,“你叫我什么?”
“这不是我姑姑给你取的字么?”她说,“还是说陆兄你有什么别的昵称?”
陆离光面不改色道:“你记错了,你姑姑给我取的字其实是‘恩人’来着,我从今天开始改名叫陆恩人了。”
夏堇:“……”
林间闪烁着隐约的波光,这样趴在他背上沉默半晌,她忽而道:“我没想到会遇见他。”
“嗯?”
“我哥哥,”耳后传来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似的,“早知道他会对你动手,我一定会拦住他的……对不起。”
陆离光的眉头不禁皱了皱,冷笑一声道:“有什么好拦的,想弄死我的人可多了去了,你哥哥在里面还嫩了点。这次是看你面子上就这么算了,下次我非把他抽得……”
狠话还没放完,少女柔软微凉的面颊忽而轻轻靠了过来,贴在了他的颈窝里。
“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所以才不想见他。”夏堇喃喃道,“两棵一模一样的植物相邻太近,根系一旦缠成死结,彼此都无法汲取足够的养分……那时候,我是因为这个而离开的。”
因为离得很近,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微不可觉的嗓音娓娓流淌。
噩梦般的一夜过去,李溦已死,紫禁城上空传来了连绵不绝的云板声,朝阳升起之前,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孩子无声无息地从宫禁中消失了。
新帝登基,庙堂与江湖上都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论罪清算。而兄妹两人隐姓埋名、漫无目的地漂泊了一段日子。
李溦从前将他们藏得密不透风,此时才显现出好处来,等到风波平息下来,除了姜知还以外,已经没什么人还会惦记这一双失巢的雏鸟了。
然而,某些变化是在不知不觉间萌生的。
那时的他们已经不像幼年时那样脆弱无助,而当时的夏堇还没有意识到,在失去了所有庇护的同时,他们也失去了所有的约束,而她感情深笃的哥哥,将会展露出真实的模样。
夏堇轻声道:“有一次,一个浪人对我出言不逊。”
那个流浪武人污言秽语地调戏路遇的少女时,大概没有一点戒备,毕竟兄妹两人都是那么纤细美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然而下一刻,少年就笑吟吟地起身,将用来串丸子的竹签径直捅进了他的眼睛里。
这一下的劲力,从眼眶扎进去,从颅脑后面穿出来,那个浪人在地上翻滚哀号着,一时片刻之内竟然不得就死。而李明殊将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微笑着凝视他,直到惨叫声一点一点弱下去,渐至于无。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争吵起来。
后来夏堇也花过一些时间来思索,那时她也许是太害怕再失去什么了,所以一直选择性地视而不见,她其实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些日渐流露出来的残忍和野心,本来就是哥哥性格之中深藏的东西。
旅途中他们一向睡在同一张床上,分开盖两床被子。那个无星无月的夜里,少年在黑暗中翻身迫近,与她额头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