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装作没听见的,只是看到他手里提着东西,又改变了主意,起身从树上轻飘飘跳了下来。
这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曾经握着世间最锋利的剑,剑气如电光纵横。可现在,他连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久,她自觉还是很体贴的。
师父提的是只食盒,一打开香气扑鼻,是后厨新做出来的点心,捏成了玉雪可爱的鲤鱼形状。她兴致缺缺地挑了一个吃,心思却还放在刚才读到的段落上。
“绿矾油……毒性甚笃,毁伤发肤,遇水如烧如沸。”她摊开书卷,认真问道:“可是,绿矾不是一种药吗?怎么良药在火上炼一炼,就成了毒水?好奇怪啊,师父你见过吗?拿来让我试试好不好?”
“那可不是玩的东西,”师父说,“绿矾油毒性很强,轻易就能把人烧得皮开肉烂,再说也不是炼一炼那么简单。天下丹师方士不知凡几,炼出过绿矾油的又有几个?”
师父李溦是个丹师。
现在的道士除了修道什么都干,相比之下,师父就要正统得多,他现在主业就是炼丹。
就是因为那些神奇的丹药, 隐居的师父得以官拜三孤,他在深山里的居所仿佛世外桃源,一对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野孩子,竟也过得锦衣玉食。
儿时刚被师父带到山上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白玉宫阁里的仙人。后来长大了些,她才知道,师父从前其实是个非常有名的剑客,是因为受伤残废,不得已才转做的丹师。
关于从前的事情,他自己绝口不提,但是时日久了,她多多少少也能拼凑出事件的经过。
这还要从十来年前说起。
嘉靖皇帝沉迷修仙,笃信道教,于是道士们在宫廷里鸡犬升天,在武林中也风光无限。
当时道家底下,最出挑的一个门派叫作应虚派,因为背靠庙堂,崛起速度十分惊人,不到二十年就拳打少林、脚踢武当,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大派,把其他各派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应虚派的运势还不止于此,十几年前,门下甚至还出了两个格外惊才绝艳的弟子陆离光和李溦。这两人还不满二十岁,武功就已登峰造极,除了彼此,堪称天下无敌。
单论武功来说,是陆离光更胜一筹,但李溦出身高贵,世代簪缨,是武林中极其罕见的官宦子弟,两人便合称“应虚双璧”。
两个耀眼的天才降临在同一个时代,这是众人最爱看的戏码。将来无论是谁更胜一筹,武林的第一把交椅总归是逃不出他二人之手了。
可是没过多久,陆离光竟突然走火入魔,弑师叛逃。
这等惊世骇俗的大罪,当时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是陆离光杀了自己的师父还不够,从此竟一路大开杀戒,从当地的知县开始,自下及上,连杀六名官员,最后竟然潜入京中,一刀斩了当时的礼部尚书,把这个二品大员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了城墙上。
庙堂为之震动,朝廷与江湖都下达了对他的通缉令,谁曾想陆离光发起疯来更加无人能挡,武林中人恨得咬牙切齿,可追兵一茬茬派过去,非死即伤,竟然硬是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最后,双璧中的另一位李溦亲自出手,带了六名顶级高手,在西南与之惊天动地大战一场,终于把这个坏得前无古人的大魔头一剑穿心,诛杀当场。
经此一战,李溦声望空前,本该是毫无异议的武林盟主。可陆离光死前一刀挑了他的手筋,李溦从此再不能握剑,只得退隐江湖从那以后,他就是她现在熟知的师父了。
师父把他们兄妹收入门下,大概是不想一身绝世技艺就此失传,可惜她的确不是那块料。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费了好大工夫才救活的,就算后天再怎么精贵地养着,在武学上也不可能取得什么成就,练来只能全当强身健体。
师父握不住剑,没法亲自演示,只能一遍遍地口述教她。而她志向本不在此,学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师父的一腔心血大半打了水漂,他也不大在意,只偶尔实在无奈:“你这孩子,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会为了这些打破脑袋?”
“他们是他们,你对我难道和对他们一样吗?”她振振有词,把木剑随手一丢,坐过去,下巴搭在了师父的膝盖上,没心没肺地笑。“你去教明殊嘛,他感兴趣。”
师父被这番不知好歹的话噎住了,最后只好伸手在她头顶抚了抚,自言自语似的叹息:“怎么还跟个小猴子似的,好不容易才养出了点姑娘样子……”
她闭着眼睛,很惬意地打了个哈欠,感觉困意慢慢袭上脑海。
周围很安静,风如此暖软地吹个不休,夹着粉白的花瓣,在空中无止尽地飘摇旋转,最终落下来,落在芬芳的泥土之中
落在嘈杂的血色里。
那只手在不停地发抖,温热的液体从他掌心淌过,再漫到她的手上。
“无忧,你听我说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
那个声音在耳畔艰难地说着难解的话语,像一缕被风卷走的蒲苇一样,逐渐微弱下去,微弱到有时午夜梦回,她都会怀疑那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夏堇猛然坐了起来。
惊醒时已经冷汗涔涔,她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头颅到耳畔嗡嗡作响,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花了好半天,她才听清楚自己喉咙里急促的喘息。
不只是做梦而已,没事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深深呼吸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那个徘徊不散的声音压回魂魄深处,然后起身到厨房去。那里摆着她今日买的药材,一部分是给那个活死人的,另一部分是给她自己的。
生甘草、炙甘草、防风、柴胡……夏堇默默称量清点药材,倒入砂锅里,用文火煮上。
一点氤氲的热气飘散开,带着药材若有若无的清苦气味,让紧绷的神思慢慢地松懈下来。
有段时间,富贵人家里流行给哭闹不休的小孩喝安神汤,孩子喝完就乖乖睡觉,简直是居家出行必备神药但那其实是因为安神汤里面有铅,孩子不是不闹了,是被毒昏过去了。
不过,对夏堇来说,未来可能会有什么后遗症,暂时还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她只想今晚能睡个安稳的整觉。
安神汤煮好还需要一点时间,她睡意全无,索性默默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从乱葬岗回来,她心里就一直挂着个飘渺的疑影,大概是因为记挂着放心不下,才久违地做了噩梦。夏堇脑海里回想着杜三面目全非的尸体,眸光慢慢凝聚起来。
普通百姓对那一无所知,才会传说是什么干麂子的涎水;官府里的仵作多半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只测得出毒性烈;但她不可能认不出来
把他的脸烧得坑坑洼洼的毒水……是绿矾油。
可是,绿矾油不是寻常毒药,普通人是断不可能弄得到手的。
那是丹师炼出来的毒水,而且寻常的丹师还做不到,必须得是经验非常丰富的才行,比如……
那些人。
那些人远在京城,怎么会出现在一座西南边陲的城镇里?可如果不是他们,能炼出绿矾油的,又是什么人?
听说那件奇案的时候,她本来也不信是什么僵尸邪灵作祟。天底下没有金子能变成石头的道理,种种骇人听闻,只是因为作案的手法奇异精妙而已。
现在这样无从入手,是因为她所知的都是一些市井间不知传了几手的流言,如果她能够了解更多、或者去现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