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居内,庄上真在灯下捻着那张发皱的请柬细看了片刻,道:“这确实不是真的请柬。”她从身边妆匣中抽出一张请柬来:“你看,虽然我们请柬是同样的款式,也都是以金笔行楷书写,但我与鹰儿的这张均出自县主门客洛阳宋之问之手,而崔小娘子你手中这张么虽也是行楷,也写得不错,但与宋郎那纵横有象,揖让相承的笔锋相比起来,确实逊色太多。”
崔知越接过庄上真手中请柬细看片刻,默默地还给她:“看来我手中这张的确是假的,我原本就奇怪,县主一年不曾与我联络,为何突然送上一张寿宴请柬。看起来有人故意安排我出现在画舫上。”
“要我说,是不是那林梅阳的什么亲眷来报仇了?”庄上鹰在一旁嚷嚷:“他人没了那是他自己生得命不好,又不是我们的错。”
“住嘴!”庄上真呵斥道:“不可胡言乱语。”
“庄大娘子,庄二娘说得的确没错,当年是林梅阳运气不好才”崔知越低声道:“虽然这些日子我也为他不幸寝食难安,闭上眼睛总看到他在眼前晃”
庄上真柔声道:“只是一个平民,你又何苦来折磨自己。我们听说你昨日梨汤被人下毒,今儿郑郎又没了,也猜想此事大约和林梅阳有关。因此才叫你来商量,在画舫上你可有过什么怀疑对象?”说着,她顺手斟了杯浓茶放到崔知越面前。
“林梅阳出生贫寒,假若有人为他报仇,也定是与他身世相当的人。”崔知越看了看眼前热气腾腾的浓茶,并没有去喝,而是缓缓说道:“庄大娘子说得对,我们这些士族之间,就算有再多恩怨,又怎会为一个意外惨死的书生互相残杀?”
“崔小娘说得是。”庄上真笑道:“这么说来,凶手极有可能是画舫中的婢女或力夫?”
“我猜也是如此。”
“哎呀!”一旁庄上鹰又大叫一声:“除了姐夫,当初一同上山的十三个人都上了画舫!姐夫原本也是要跟来的,临时接到军机要务才没有登船,李玉又因为急事自己坐木船跑路了,郑无咎没了,算算”她掰着手指数开始起来:“现在还有十一个活的在画舫上。”
听到姐夫二字,崔知越细眉微颤,很快又平复了下来。庄上真将她脸上的神情瞧了去,低声道:“这次萧郎的确是要来的,奴婢们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出发前却被圣人用金吾卫接走,说是有军机要务商量。”
“不来也好,庄大娘子,我虽与他有过婚约,但并无男女之情。难为你莫名担了横刀夺爱的骂名。”崔知越也道:“我们这般出身的女子,婚姻全凭家族长辈做主,哪里有什么情爱选择。”
“我自是明白你与他毫无关系。”说着庄上真将一双抹着蔻丹的手轻轻覆在崔知越的手背上:“我们也别叫外头那些闲话坏了姐妹间的和气,为了个男人太不值得。”
说着她将茶盏中的冷茶倒掉,又重新斟了两杯:“喝了这杯茶,你我过去的芥蒂烟消云散,从未发生过。”说罢,庄上真端着茶盏一饮而尽。
崔知越笑了笑,也端起茶盏仰头喝下。
一刻钟之后,庄上鹰看着趴在茶案前沉睡的崔知越,满脸不可思议:“姐,你刚刚还说不再有芥蒂的,怎又把她迷晕了?”
“郑无咎没了,李玉也下落不明,这小娘子消失一年突然地现,我怎能如此轻易信她?不过是下了些治头风的醉马豆,她不会有事。待我去她房中查过之后,才能确定凶手到底是不是她。”庄上真恨铁不成钢地说。
“李玉不是有军情才走的?”庄上鹰差点跳起来:“你怎么知道?这崔知越昨日自己还差点被毒死呢。”
“你小点声!段兰告诉我,她认定昨日木舟上坐的并非是李玉本人,如果不是李玉,我猜要么她就是昨日被发现的那具女尸,要么她就是被人绑着藏了起来,段兰对此揣测了无数,但都要到汴州之后,见不到李玉才好再做打算。而且力夫抛尸下船时,她远远地去看了一眼,据说那女尸身上衣物甚是平常,尸身发胀变样,又没有其他特征,看不出什么端倪,因此她只能私下来找我说出自己的怀疑。再说那崔知越,是她将那碗毒梨汤赐给了画舫上的婢女,她自己也有下毒的机会。”
“你要去她房中查什么?”
“你想法子诱开她的婢女,我得找找看她房中是否有砒石。她若是凶手,杀人可不会只带自己的那份。”
和云门寺一样扣人心弦(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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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画舫轩厅一旁,有刺绣曲屏几张加以牙白珍珠垂帘,隔出侧厅,供客人们在此饮茶对弈。宋之问嘴中说着:“吃你。”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枚白子轻轻落下,再取走一枚黑子。对方无奈地摇摇头:“宋兄,在棋艺上余某确实自愧不如。”“休要在我面前自谦。”宋之问笑道:“我昨日就想来找你对弈,哪知你的小厮竟拦住我,说你晕船呕了一夜,现在可有好转?”
画舫正巧晃荡起来,何季辅眯眼揉额:“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啊,早知就不来凑这热闹。昨夜这船晃得比第一天还要厉害。接下来还需要十八九天才能到扬州,现在我指望日日吃夔州柑橘止吐,不用几日人就会黄得像只柑橘,左右也不是个法子。”说罢招招手,身后双垂髻的婢女端上一碗剥好的柑橘,他撕下一瓣来塞入口中慢慢嚼着:“听说县主下了船,画舫又死了郑家郎君?”
“的确如此。”宋之问颔首道:“不过我与他还未来得及熟识。”
“你也是今年才做了县主的门客,郑家与郡王有几十年的交情,小儿子死在县主的寿宴上,恐怕这交情不完蛋也会岌岌可危。”何季辅摇头说道,抬眼看着宋之问的手腕:“你手上为何绑着铜钱红线?”
“我阿娘绑的。”宋之问垂目随意说道,一抬手,指下又吃掉对方一子。
几日之前
“宋郎,过生辰人人都送我金银珠玉,你送我这铜钱红线又是何意啊?”李玉悠闲躺在府上凉亭中,一边饮酒,一边好奇地瞧着被绑在脚踝上的一枚再平常不过的铜钱。
“这是我老家的习俗,女子在过生辰之前绑上红线铜钱,有祈祷来年顺遂安康之意。你若不喜欢扯掉就是。”宋之问死死盯着绿池中疯狂抢食的金鲤,口中随意道,什么老家习俗,他不过是懒得花心思取悦这位县主,再加上他本来身上也没几个银子。
“谁说我不喜欢?”李玉将脚抬得更高一些,玉石色的灯笼裤顺着小腿滑到膝盖,她醉笑倒下:“还挺有意思。”
宋之问手中悬着一枚棋子,半响都没落下去。
李玉死了,死于溺水。那画舫中的人大约是发现了江中浮尸打捞上来,发现死的人正是县主,他们担罪不起才编出昨日那出县主划舟独去的戏码。昨日宋之问去查看女尸时就已有所发现,虽女尸面目难辨,但她那只坚硬的脚踝上系着三日之前他赠她的铜钱红绳,他顺手就扯下。除此之外,青白的脚踝上还留着两只淡淡发黑的手印,她分明是在昏迷之中被人拖着脚踝在甲板拖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再丢下水去!早知他前夜就不该趁她醉死之后溜回房中去见了庄上真。李玉睡前早已褪去外衫,只留白绸内衫醉卧软塌,是他亲自为她熄的灯,但她尸首却又裹着一件青石裙袍,质地款式均为普通女子的打扮,那又是为何?
“宋兄?宋兄?”宋之问被何季辅的声音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面前那男子正满脸疑虑:“在想什么呢?县主在时她日日霸着你陪她饮酒,我现在叫婢女将酒菜也送来这小厅中,你与我下个痛快如何?”
“那是当然。”宋之问道:“我刚刚因旁事走了神。”
“你呀,有美酒佳人相伴,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事?谁不知道你原本就才高八斗,往年只是时运不济,现在又有了县主的器重,明年春闱定会金榜题名。”何季辅安慰道:“就把你那颗心放进肚子里吧。”
宋之问笑了笑没说话,李玉曾答应过自己,做她门客一年,若明年春闱不中,她也有法子用别的途径替自己求个功名。现在看来明年的科举又会落得个失利的下场,还会被人耻笑为功名丢了读书人的脸面。这些日子他不顾身体抱恙,坚持陪她日夜颠倒地饮酒作诗,万般讨好,其目的不过求那功名,但看到李玉尸首那一刻,他所有期望都为如梦泡影。因此他只能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若是郡王得知李玉去世时,是自己在随行照料,那不知会惹来多少麻烦。
眼下,这何季辅不提功名也罢,宋之问被他这样胡乱地一通提点,仿佛一个耳光狠狠拍到脸上,顿时只觉得体内气血汹涌,喉头猛然涌出一丝腥甜,咳喘不止,最后竟抓紧胸口昏了过去。
崔知越是在自己房中床榻上醒来,只觉得脑子昏沉胀痛,那记忆仿佛被蒙上一层纱,片刻间想不起发生了什么,嘴中叫了几声玲珑玲珑,却无人应她。她只觉嘴里干苦,从榻上摸起来,挪到茶案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那冰凉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肚中,一连喝了三杯,脑中才模模糊糊有了印象。她微略错愕,分明刚还在庄大娘的房中谈起龙门山上一事,怎地转瞬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玲珑,玲珑?”她又叫了几声,门外依然无人应她,屋内虽点着灯,但昏昏沉沉,她察觉光线不对,往窗外一看,本应雪白透光的窗纸,此刻已透出夜色的清冷来,她竟莫名睡了一个白天?崔知越见白天所穿衣衫都还在身上,拢了拢头发,推门而出。不想那厢房木门竟被人锁住,哐哐几下,门外的铁链也跟着哐哐几下撞击门框,死活推不开门。
“来人!!”崔知越一面敲门,一面呵斥道,她虽外表细瘦娇弱,声音中竟有十分士族的威严在:“来人开门,是谁胆敢将人锁在房内?”
如此砰砰地敲了半刻钟,门外终于有个女声:“娘子,门锁钥匙在庄家大娘子身上,我们都没法子打开,你稍等着,已经有人去传话了。”
“你是谁?”
“画舫婢女。”
“你可知庄大娘子为何要锁门?”
门外隐约传来婢女的声音:“不知,只知道今日庄大娘子叫奴婢们将您扶回房中,说你身体不适要好好休息,也不让我们叫船医来看,我们一离开她就过来锁门了,她那位厉害妹子还警告大家不准多管闲事。”
“我的婢女呢?我的婢女叫玲珑,她在何处?”
“庄大娘子将她带回房中说了会儿话,打发人绑去画舫柴房和一名疯疯癫癫的小厮关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