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包三水在船歇时也要进隋府干活,刚好是隋家小女秋水满月宴,那长命锁和黄金镯子玔儿一起作为贺礼堆在红绸盒子里,放在宴会最显眼的那张长木桌案上。
满盒子沉甸甸的金灿金灿的黄,黄得叫人挪不开眼,他尤其记得那锁的模样,薄薄的一片,面上雕得花里胡哨。
庄上鹰不能放,是躲在底舱中包大妹的意思,他并不明白其意,但亲姐姐说的话总归是没错的。包三水虽没正经念过书,却学过几日千字文,依着包大妹的意思写几个字也并不难。
此刻他只好颤声辩解:“众人皆知我大字不识一个,如何写得了信骗人。”
“放屁。”庄上鹰抬手又是两个巴掌,包三水的脸猛然歪向一旁,像被折颈的鸭头,不过他没死,只瞪着圆眼牙咬切齿不愿出声。
“你今日若不交代清楚,我就取了你的狗命。”
原先她虽被章阿大锁进箱中,因胸闷气紧、心急如焚,一阵乱抓过后,很快便昏了过去。中途朦胧间,似有人掀开箱盖,将什么东西放在她身上。她虽睁不开眼,却清楚地摸到,那封信沉甸甸的,分明是一叠纸,绝非一张薄纸上乱写两句话这样简单。
至于原先那封信里是什么,包三水看了一眼信中大半的字都不认识,只好丢给了识字的包大妹,而她连看都不看就收了起来。
眼下出卖船底的姐姐是万万不能的,但也找不到别的说辞。包三水咬着牙被人扇得稀里糊涂,双颊肿胀青紫,还是一口咬定不知为何,最后干脆装死晕了过去。
“这厮嘴也太硬”庄上鹰接过一旁婢女递来的冷帕子擦着手,又喝了口茶。
“你真觉得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力夫有本事使唤硝石?”魏寻山挑眉道。
“我们与他素不相识,他定有其他同谋在。”庄上鹰盯着那张似乎当真昏死过去的肥脸说道:“你不觉得画舫力夫鲜有他这样肥满的身形么?不急,我还不信这天下有我撕不开的嘴。”
宋之问自辰时用膳后,至夜色沉沉都无人再送第二顿膳食来,往日照顾自己的画舫婢女也不知去了何处,唯有江风穿过帷幔,将房中油灯吹得忽明忽暗,如同胸膛下阴晴不定那颗心。
郎君靠着蜀绣的被褥,止不住又来了阵文人的心酸,失了李玉这个靠山,今后日子不知会有多难。
他病情虽有好转,却依然身体虚弱需卧床养病,此刻宋之问饥饿难忍,叫人不应心中无比焦灼,只好勉力支撑起身子,将一双脚颤巍巍地塞进靴中,欲出门找些吃食以解腹中空乏。
他慢吞吞地在廊下走了半响,耳边只有脚步声细细碎碎,方觉察觉画舫内今日氛围与往日大有不同,今夜画舫中空寂,回荡着某种莫名肃杀之气,头顶宫灯俱灭,往日那些叽叽喳喳在廊下伺候的婢女也不知去了何处。
黑暗中,只有水绿纱帐缠绕朱漆高柱,被风卷得层层飞起,露出长廊尽头微弱光亮,那是庖房的灯光。
宋之问收敛心神,朝着微微光亮的尽头走去。
庖房门前站着三名侍卫,身着青甲,眉目冷峻,宋之问一眼认出他们皆是李玉麾下之人。
其中一人对他行礼:“宋郎君,可是前来用膳的?”
宋之问的目光落在被锁住的庖房木门上,疑惑道:“你们守在门前做甚?”
“魏郎君有令,从今日起画舫上闲杂奴役都不得随意进入庖房。”言罢,那侍卫转身为他打开门:“今日庖房中还有些偃月云吞与胡麻油饼,郎君可随意取用。”
话音未落,忽听廊下一阵急促脚步,有人影自黑影中猛然窜出,直扑庖房门前。为首侍卫一声怒喝:“大胆!”抬臂便将那瘦小的身影拦下。
宋之问循声望去,借庖房微光,辨得来者是一名胡姬,年纪尚幼,肌肤油亮,满头细辫夹杂鲜红丝带,如藤蔓般垂落,几乎要盖住那张满是饥色的稚脸。
“我饿。”她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央求道:“吃的”
“让她进来。”宋之问于心不忍,对拦在门前的侍卫道:“将我的那份吃食分她一些就是。”
小胡姬却是听得懂些官话的,不等侍卫让开,弯下腰小耗子一般,从他手臂下飞窜了而过,用一双浅褐的猫眼盯着宋之问,道:“谢谢。”
宋之问听她发音生硬,料她刚学官话不久还不熟练,也不多说什么,取来第二只青釉碗,将那碗冷掉的偃月云吞细细分作两份,一碗递与她手中。
“阿桑,我的名字。”她又低声说,吃了几口云吞放下竹箸,伸手指了指面前那碗尚余大半的云吞,眼中带着一丝恳切:“带回去,给阿姐。”
“你还有阿姐?”
阿桑点点头:“阿姐,也饿。”
这才知,原来这些胡姬皆为画舫重金所购,平日养在内舱,宛若金笼中雀,虽身价不菲,却也身不由己,水土饮食又与中原颇异,加之要维持胡姬精贵的美貌,她们每日饮馔都另有安排,素不与力夫婢女同膳。
今日魏寻山将庖房锁住之后,力夫婢女们在船尾生火熬粥,几名胡姬进不了庖房,无位可落,平日原本就被画舫婢女排挤,亦无从分羹,反倒成了船上饿肚子的那群人。
宋之问双眉紧锁,见她饿得面无血色,心中不忍道:“你尽管先吃,你阿姐的吃食我额外上备一份,你带给她就是。”
夜里江面起了白雾,胡姬阿兰独自站在船尾甲板眺望,附近没有其他漕船与客舟,江面格外寂静幽暗,只有江头明月照出一江的支离破碎的光影来。
身后船舱传出舵手们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间时不时穿插激昂一声,似鸟鸣一般,似乎在发火。
人世间最难料的,便是命数。
这阿兰被贩来大唐不久,原本要去的是洛阳东市的青楼做舞伎,但她不想和阿桑分开,私下央求船主也将自己买下。隋春风也是心善之人,听了她诉苦,心下不忍她姐妹二人血亲分离,临行前想法子退掉了另一名胡姬,接了阿兰上船。
阿桑远远地喊她名字,阿兰转身的瞬间,忽于眼角余光处瞥见一抹身影掠入尾舱。
今夜月色昏淡,那人丝袍如雪,在微弱的光影中隐隐泛着珠光,恍若水面零星浮光,转瞬即逝。
她怔了一瞬,心中微觉异样,却又不敢多看,旋即快步离去。
阿兰回到船舱,竟见阿桑咧嘴傻笑,从怀中掏出几只胡麻油饼来。她已饿了大半日,此刻已顾不上什么仪态,问明了油饼的出处,就随意盘坐下来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说:“我刚见到一名船舱贵客进了尾舱,也不知要去做甚?”
“她去了何处?”
阿兰仔细想了想,摇头:“我没看清,看方向是朝着放贵客尸体的那空房去的,不过船主的厢房也在那边。”
“那你可看清过是哪名女客?”阿桑好奇道。
“是武家娘子。”阿兰吃过了油饼,用一旁铜盆中的清水洗过了手:“这船主没了,江月楼恐怕会大乱。我刚刚在甲板听到那些舵手在商议什么,可惜我听不懂他们的官话。你这几日最好都在房中,不要再冒险出去了。”
“可你看今日那些婢女个个都不愿将粟粥与我们分享,若不出去我们都得挨饿。”阿桑皱眉道:“这些唐人只当我们是外人,不会将你我生死放在眼里。”
“话不能这样讲,我们是被自己部落的马匪所擒,今日也是因为唐人施舍的我们才有这口饭吃。”她走至窗前,推开半扇雕棂小窗。
夜空明净,月光似水淌过她那张俏丽得比春意更浓郁的脸。
“睡吧,明天我自会有法子替你我找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