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夫王渁将一口粟粥唾到地上,脸发青:“娘的,这粟怎没煮熟还尿汤一样稀?”
“庖房被那群客人锁了,今儿是在船尾搭灶生火熬了粥。底舱粟不够,又多加了水。”
风在船底的长廊下嘶鸣,透过缝隙,很大声,但又什么都撕不碎。
“这群人模狗样的畜生。”包三水骂道,头顶一声尖叫,他侧着一边肥耳去听:“今日风怎地这样厉害。”
“好像不只是风。”丁大歪着头听了会儿:“是甲板上的小娘子在叫。”他抬起张皱巴巴的脸去看。
凑巧,一滴红色的液体啪嗒滴到他浑浊的眼珠上,温热的,比酒浆粘稠些。
“难道又打碎了酒?”包三水兴冲冲地伸手去沾了一些放进嘴里,眉头皱起:“不对,这可不是酒。”
“这腌臜的玩意是什么!?”丁大大声咒骂,低下头不住地搓眼,揉得半边脸发红。
“是血!”王渁闻了闻说道:“上面怕是又出了人命。”
“呵呵,上面这些人眼下也不过是狗命一条,比我们高贵不到哪去,我只想吃顿好的。”丁大粗声粗气道:“可惜底舱不是粟就是菘,所剩粮秣也不是很多,接下来都需得小心分配。不知二楼那些小婢女要多久才能将风帆缝好,眼看这船就要漂进大江,白天我们在船尾生了烽火也不见附近有什么船来营救,现在天又黑掉”
“若是平常我们都要受到些约束。”包三水接过话:“可现在巨船将倾,还分什么身份的高低,趁他们在上面打打杀杀,哥几个直奔庖房拿吃的便是。”说罢,他抹抹嘴丢下手中陶碗,随手抄起一根没被丢弃的桨板,带着身边的几人朝着舷梯奔去。
已近天黑,沉甸甸的云,闷得几名画舫的翠衣婢女脸色发暗。她们站在回廊下,如同树梢的雀鸟那般交头接耳。
“为何还不抓紧时间缝制风帆?难道要我们大老爷们儿亲自动手?”包三水一看就急了:“你们不见这船已在大江入口中漂浮,左右都靠不了岸?”
“船主没了。”一名再颧骨上抹着鲜红胭脂的婢女对他啜泣道,风将她的哭声吹得嘈嘈杂杂的。
“你哭有什么用。”另一名头戴簪花的婢女说:“不如想想如何尽早上岸去保命要紧。”
接话的婢女生得黄黑皮肤,极重的鼻和微微龅的唇,却又有双唐人清丽婉转的凤眼,想必是胡姬与唐人诞下的后代,这在洛阳城中很是常见。
“你说船主没了是何意思?”包三水一听,愣在风里。
“船主被人刺杀,死在右舷回廊下。”小婢女哭个没完,簪花婢女倒是神色冷静如常,她看了看包三水:“船主一没,那些客人的侍卫就将轩厅都隔了起来,这船上怕是要乱了。”
“可知凶手是谁?”他的嗓子突然嘶哑下去,像破了个口子。
“不知,不过船主今日才和船上贵人冲撞过,我们听到吵闹声,赶去将两人分开,那娘子没讨到什么便宜,骂骂咧咧地走了。当时船主手臂只是被抓伤了几处地方,后来船主从房中跑出来时腹部已经被刺伤,跑出很远才没了命。”
“你说的贵人,可是那名咋咋呼呼,一双杏眼爱穿红裙的娘子?”
“是,那是庄家的二娘子。”几名婢女手搭着手挤站在一处,眼中满是惊惧地看着包三水那逐渐扭曲的面孔。
“管她几娘子。”包三水怒道,一双阴沉沉的眼睛陷进黑影里:“天王老子,杀人也要偿命。”
“可现在并无证据啊。”丁大在旁低声道:“包兄,你可记得我们是上来找吃食的,休要节外生枝。”
包三水哪听得了劝,隋春风的厢房就在船尾,甩下随身几人走几步就推门而入。
房中女子的幽香犹在,但茶盏水罐花盆被砸个粉碎,一地亮晶晶的溅得到处都是,地上淅淅沥沥的血迹微微发暗,从门口延伸到床榻边,床上牙白丝绸团花床褥染得坨坨猩红,可见她是在床上歇息时没有防备才被刺,然后跑出来求救。
他又转头走向回廊,隋春风还睁眼半坐在廊下,只是一双晶莹的珠子都如鱼目浊了起来,一颗梳着坠马髻的头沉甸甸地垂在一旁,风吹着发丝挡去了半张美丽的脸,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雪白耳垂下一对泛蓝的珍珠坠子在风中微微颤动。
包三水蹲下来,将她微开的双目合上,小声说:“我会为你报仇。”当下就抱着她回了厢房,小心翼翼地将尸首放在床榻上,将就用染血的丝被盖了,又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是个忠心的奴才,对她倒不只有忠心。
“我是想找出那畜生,也去船主房中质问过为何要将我拘在船底。哪知那船主性情也是凶猛,最后与我扭打到一起,我只是将她击倒在地。有几名婢女在隔壁修补风帆,听到声响赶来才将我俩分开。”
庄上鹰面色厌倦地说着话,轩厅窗户大敞着,望出去江风吹着昏沉沉的江水和昏沉沉的云,一切都连在一起分不出界线。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鱼肠剑抛在桌案上:“这是我今天回房之后才带上的短剑,做防身用,你们瞧,都还不曾沾过血。”
“主家没了,她底舱那些贱籍不知何时就会翻脸闹起来。看他们此前在段兰那护主的样子,若你有杀人之嫌,他们定会上来来找你麻烦。”魏寻山忧心忡忡,他食欲不佳,今日残肢疼痛难忍,面前一碗羊肉偃月云吞也只吃了几个,随手赏给身边的捏脚小厮。
武景昭撇他一眼:“李玉带上船的侍卫都已为你所用,底下的不过一群莽夫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突然厅外传来打闹声,哐当一声,一只竹编白绸宫灯砸了进来,又哐哐几下刀砍在硬物上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侍卫的怒吼,紧接着包三水那肥滚滚的身子被人两头架着,拖了进来。
他虽逞一腔孤勇,却不是这些侍卫的对手。
“好哇,我还没去找你,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庄上鹰挑眉,放下手中碗筷,踏步上前,啪啪的耳光不住地往力夫那张肥脸上扇,包三水被她扇得眼冒金星,失了魂智,牙齿也撞破了颊从嘴角流出些血沫来。
“你是不是杀了她。”他偏头吐掉一口血沫,嘶着声音瞪眼问道。
“她何须向你解释?”魏寻山大怒:“画舫的贱籍依律形同牲畜,你也配和她说话?”
“刚好我也有事要问问你,你和船主为何要将我拘在底舱?谁是主谋?因何原因?”庄上鹰顺手操起桌案上那把鱼肠剑,抵住包三水的脖子:“在你回答之前,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并非是害你主子的凶手。现在你老老实实交代出一切,否则我现在就割开你这猪脖子。”
那冰凉的刀锋抵到包三水柔软的脖子上,他脸色却纹丝不动:“那你不如现在就来一刀,我若说出实情,只怕你会觉得我在撒谎。”
“你只管说就是。”
“有人绑了船主的妹妹,以此要挟我们不得将你放走。”包三水道:“如今你自行逃脱,因此船主也殒命。算下来就算凶手不是你,她也是因你而亡。”
“你可有证据?”
“我们将你从箱子里搜出来那日,你身上带有书信。可惜我不识字,只好拿去给船主看。船主看后就让我想法子将你拘在下面,说是主家妹子有危险。”
庄红鹤一听,转身跑进隋春风的房中,不消片刻就将那封信翻了出来。不过信中的几个大字歪歪扭扭,并不像念过什么书的人所写。
她眉头一拧,手中鱼肠剑瞬间又抵上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你竟胡乱写几个字来骗你主子,你以为也能骗得了我?”
包三水原本肿着张脸,神情平静地等在厅中,听庄上鹰这样一说,顿时又慌了神,豆大的冷汗不住地从额头滚下来。
第三十二章
原来隋春风所收到的书信还真是包三水所写,他早前从庄上鹰身上得到的书信早就被他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