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魏寻山见状也只好摇头不再说甚,何季辅那副有理有据的模样,恐怕连他自己也信了这通鬼话。他走上前去,将段兰那双已逐渐僵冷的手抬起来,握在胸前刀柄上,道:“这样看,她的确是自己了结了性命。”

第二十二章

宋之问躺在榻上,只贴着一道木墙,听隔壁的娘子哭闹了一整夜。直到窗外的天空在暗沉中散出微亮,她才从哭闹转为模模糊糊地呢喃。他瞪大眼,胸前如同被压着尊铜鼎,足有千斤之重叫人喘息不得。服侍他的婢女昨天天还未黑就早早离去,至今也不见归来,宋之问一个翻身,不想却引来阵阵咳喘,呛出声声嘶鸣,如同一只破败的风嵌。

“真妹。”他将冰冷的手贴在木墙上,再次敲了敲,用吊在嘴边的最后一口气唤道:“真妹,真妹”

墙壁那头的呢喃声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寂静,又一阵咳喘过后,他将耳朵贴在木板上,隐约只听见清晨江面的风声。

庄上真在软塌上,一直在做梦,梦见那日从龙门山上落下的暴雨,都砸到了江月楼漆黑的甲板上,最终愈发汹涌地淹没一切。转瞬间,那些汹涌而来的洪水都变成从段兰胸前涌出的血水,一张张青面獠牙的脸在面前晃动。

顷刻间,她大叫一声,又回到龙门山上,那别院在熊熊烈火中燃烧,仿佛只有她一人,淌在血水中拉起裙角,躲避着山火滚滚而来的浓烟。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山崖边走去,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她想到,再一闪,突然察觉身边无人,又惊叫起来,鹰儿!鹰儿原本应该同自己一起下山的,当时惨白的月光就在贴在山顶,照得她浑身发凉。

腹中突然涌出酸水,她俯身下去一顿呕吐,腥臭的酸水都淌到房中甲板上,此刻房中只得她一人,崔知越并未和她同住,婢女们也不知去了何处。朦胧间见到窗外微微放光,又隐约有人在耳边喊她的名字,她不及细想,应当是梦吧,梦里才有来索命的冤魂怨鬼,喊着名字就能将人得魂魄带走,她还不能走,这样想着,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庄大娘子病得十分厉害,这样下去恐怕是不行。”偏厅内,崔知越满脸浮着的阴云般的倦容,令婢女为她煮上一壶浓茶提神。

“左右也不过还有两日半能到睢州,待画舫靠岸之后就叫人去传当地的医官上船为她诊治。”魏寻山道:“只不过睢州此地比不上洛阳的那些侍医,这心病也还需心药来医。”

“昨日庄大娘子回房后曾提过,段娘子已认下杀人之罪,这心药自然没了。”葛妙登将热茶端到嘴边,吹了吹。

“段兰真的就是这几桩命案的真凶?”崔知越犹疑道:“我总觉此事还有不妥之处,却又说不出一二。”

“她若真的在庄大娘子面前认了罪,自就是她没错。”何季辅斩钉截铁道:“既然凶手已自我了结,我们也算了结一桩心病,只是现在船上三间装尸首厢房都有了异味,特别是郑无咎的房中,每每路过我都毛骨悚然,那恶臭真是让人无法忽视。”

“郑兄已死了五日,算算再过两天便是他的头七,当初是大家一同登的船,不曾想他的遗体竟被丢在床榻上,无法入土为安。”魏寻山面色哀凄,手中飞快地捻着串檀木佛珠。

何季辅道:“原本也是想着为官府保留个断案的现场,不如今日叫人将他们都裹了,放到一处不打扰我们的地方。到时官府要查,叫他们自己想法子验证就是。”说完他长吁口气:“这几日无时不刻担惊受怕,不想竟是拜身边人所赐。”

“郑兄他们三人始终高门出身,遗体放下底舱又被老鼠啃损了尸身必然不太体面,我的小厮说这船尾有几处空的隔间,猜想应该都能安放尸首,夜长梦多,也不必再征求船主的意见现在就叫人送过去。”

洗衣婢玉环站在船尾甲板,先绞动船尾麻绳打起一桶水,倒入木盆中,再用捣衣棒捶洗衣袍。她天生长手长脚,身材如同浆板细长,也因此微微驼背,但双臂却是结实有力,通常低头捶洗完一整盆的衣物才会觉得手臂酸软,抬头擦汗时瞥见船舷外的江涛滚滚,汴江河边都是青绿连绵的树林,天光将江面照出沉绿色如同墨玉。

再熬个十来日,只要一到了扬州,结了这个月的饷银玉环摸了摸贴身放在胸前的钱袋,想起要带自己离开的张五,不由得低头笑起来。

先是嗅到一阵恶臭,玉环听见身后来了闹哄哄的几人,回头一看是几名小厮,鼻子上扎着布条防臭,各抬着三条油布裹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你们做甚?”玉环捂住鼻,疑道。

“这是前几日死去贵客们的尸身。”一矮胖小厮道:“轩厅的老爷们让给它们挪个位置,放到船尾的空房来,免得让尸身的气味惊扰了娘子们。你快去帮忙寻处空隔间。”

其中一人大约抬不稳,晃动几分,青黑的油布下突然滑出青石色宽袖来,袖口下晃着一只死气沉沉的手,那手腕肿胀青白,仿佛还抽动了两下。玉环惊呼一声,连退几步,直到背脊抵着船舷。众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好怕?也是名胆小的娘子。”

“快快将这些抬走,船尾右边两个隔间都是空的,放去最外面那间。”玉环厌恶道:“记得要关死窗户,别让这恶心的气味溢出来。”说罢她端起木盆快步离去,又到船舷边收好昨日才晒干的衣袍,船上贵客们的衣袍均由玉环这种洗衣婢清洗,在绫罗绸缎中,还夹杂着两件葛布短衫。那是张五换下的衣衫,还是小女儿的心态,帮心爱之人洗几件衣裳也不觉得有多劳累。

玉环收拾好那几件葛布短衫,揭开船尾的木板,顺着舷梯下去。此刻张五正在桨房中上工,玉环熟稔地找到他睡的通铺,将两件干净的衣裳放到张五的枕头上。

转头就见门口站着一圆滚矮肥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瞪着她:“你为何给他浣衣?你夫君我的衣裳在身上穿到发臭都无人清洗。”包三水大步跳上前来,一把揪住玉环的发髻,狠狠向后拉扯:“我还没死,你是不是当我死了,平日我连你手都摸不得一下,哪知转头就攀上野男人。你可知我早晚都要过上那富贵日子,你竟愚蠢到生在福中不知福。”

玉环头皮被扯得剧痛,惊呼一声,包三水又一个耳光刮下:“说,你和他苟且多久?”

“我没有”玉环啜泣道,跌坐到通铺上。她看包三水那张肥脸强压上来,面目狰狞,要强行脱去她的衣裤:“反正我已给过你阿耶聘金了,今日我们就做了这夫妻。”玉环拼命地叫喊起来。“叫什么叫,你早晚也是我的人。”又一个耳光落下,玉环哀嚎一声,他肥润的脸上反而愈发地兴奋起来,圆眼陷在肥厚的眼眶中,挤出缝。

挂在棚上的豆油灯刺得眼睛发胀,玉环拼命挣扎,她虽然也算健壮却承受不住包三水肥厚的身子。眼看就要让那狂徒得逞,突然听到耳边一声嚎叫,男人从她身上滚落下来。玉环胡乱将半脱的衣裤穿好,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张五,手握桨板正疯狂朝着包三水那圆鼓鼓的光头上打,口中不住疯骂道:“你个腌臜龌龊的东西,你要将她怎样?我问你有没有将她怎样?”

玉环抹干脸上眼泪,面无表情地走到张五身后,将通铺的舱门关上,不让人进来。包三水被桨板打得嗷嗷直叫,抱头乱窜,无奈底舱舱房狭小,现在又被堵着门,他只得硬生生地挨了一顿好揍。

“我要告官!”包三水跌坐地上,摸着半边脸青肿,嚎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夫,我一定要告官判你们个通奸流放之罪!”他身上短衫散乱,露出一张圆滚肚皮叠在大腿上,犹如怀胎猪肚在灯下反着光。

此时门口突然有人敲门,高声询问何事。

“现在要将他如何处置?”玉环急道。

“你先去二楼,此处交给我。”

那包三水坐在地上哀嚎不断,门外敲门声雷点似的愈发急切,张五将玉环拉到一处,低声道:“我稍后就会被他们绑起来动用私刑,你现在赶紧去找船主,告诉她客人们在找的一名贵人娘子还在底舱,被包三水私下关了起来。”

说到此处,张五见玉环已是满脸惊恐,又安慰道:“我们只需再挨几日,不消到扬州,一到睢州我们即刻上岸就走。”说罢,他将怀中钱包掏出来,交代道:“这些铜钱你收着,我若现在落到他们手中身上怕是一个子都不会剩。”

玉环懂事地点点头,将钱包揣进怀中。张五停顿一下,突然拉开门,高高扬起浆板吼道:“谁还想来试试小爷手中这块浆板。”门外众人蜂拥而上,混乱间,玉环低头从门缝溜了出去,飞快地跑向船尾舷梯。

隋春风正在房中用饭,隐约嗅到阵阵恶臭,叫人一问才知是几名客人将尸首都丢弃到了船尾处,顿时胃口全无地放下手中杂菜粥。突然门口跌撞着闯进一发髻凌乱的婢女,满脸的仓惶,口中嚷嚷贵客在底舱被包三水扣住。

“你是如何知道?”隋春风问。

“昨儿贵客人下底舱寻人,包三水让我假装成那名小娘子,将人蒙混了过去。”

隋春风点点头:“那我知道了。”

“求船主下底舱救人。”玉环低头央求道。

“那娘子与你素不相识,你竟这般紧张,你还有什么事隐瞒于我?”

玉环本是贱籍,要和力夫私奔一事自然是不能乱说的,小娘子在金色天光下迟缓地抬起头,瞪大眼睛

眼前的女子高坐贵妃榻,披一件灰银宽袍,发髻干干净净地绾在脑后,温和笑容背后却是某种看穿了一切的表情。

第二十三章

就在两日之前。

隋春风颤抖着在榻上坐下,让婢女关门退下,她惊魂不定地发了会儿呆,再低下头看,身下绵软的丝被已被浸湿一大片。

窗外阵阵江风涌入,吹得人浑身发抖,连忙就将身上袍服脱掉,换上干净的绵绸宽袍,又将桌案上飘着绵密腥绿沫子的浊酒倒来喝,烧口酒水一连下肚几杯,烧灼感才慢慢从腹中浮到皮肤上疏散成一团暖意。

但片刻之前被吊在船外的场景历历在目,惊魂犹在。她双手发抖,不住地又多喝几杯,直到最后一滴从壶嘴滴到唇角,倦意才逐渐席卷而来,依着床头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见回廊下有人敲窗。隋春风以为又是来找她麻烦的段兰,不由得浑身一惊,听到窗外一底层的男音在喊:“船主,船主”

推开窗,月光下站着一位敦实矮胖的男人,是刚刚从段兰手中救下她性命的包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