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先前以为县主是不慎醉酒落水致死,瞒报也是为了自保。现在我终于知道这画舫为何频繁出人命,县主又是死于何人之手。”
“你知道?”
“段娘子一定记得死在龙门山上,整个洛阳都在议论的状元郎吧”
段兰微微一愣,垂下双目,浓密的睫毛将眼神掩住,淡然道:“自然是记得,他自己不慎在山上失足摔死,圣人也是痛惜万分,还亲自为他写了悼文。”
“真是自己摔死的?”隋春风问道:“娘子你可掩饰得真好,若是要为心上人报仇,你在岸边也能动手,何苦要上江月楼来为难我这种老实巴交的生意人?”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段兰突地惊道。
“小娘子不必再多做掩饰,你对那冤死的状元郎心生情愫可是真的?郑郎君去世当晚,你就在他房中过夜,第二日一早他被发现吊死梁下。不想你却对我倒打一耙,也是想掩饰自己行凶杀人的事实罢了。”隋春风厉声道:“落在郑郎君房中的那枚耳坠就是最好的证明!”她指着段兰胸前白玉金叶坠子道:“那耳坠与你胸前坠子配做一对,你可能拿得出来?”
“简直是血口喷人。”段兰怒道:“我何时又进过郑无咎的房间?什么稀罕耳坠,又非得是我落下的?难道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你休得以为将事推脱到我身上,自己就能平安无事。”
“那么,县主在夜宴上所中醉马豆之毒又如何解释?”此时回廊上缓缓走来两人,正是刚从宋之问那边赶来的崔知越与魏寻山。
段兰被惊得失声问道:“什么醉马豆?”
“当日只有你和宋之问两人碰过县主的酒水。”魏寻山沉声道:“县主中毒之后,被人拖着一双脚踝丢进水中,不想却挂在了船头,此后再被船主打捞上来藏于底舱,让饿鼠啃食了脸面,可最终还是被宋之问发现了尸首上的端倪。”
“县主当日分明是醉酒回房,何来的醉马豆之毒?”段兰连连辩解:“若那具女尸当真是县主,我为何要为她换上平民的衣袍?这岂非是多此一举?”
“也许你只是想要掩盖她的身份?让捞尸的人无从查起?”崔知越道。
“裴思谅与李道长遇害时,段娘子在何处?”魏寻山问道。
“我?”段兰回想了一番,摇头道:“我这几日忧思过度,加上天气不好,很少出门,裴郎君与李道长遇害时,我应该都独自在房中。”
“婢女难道不都住在船尾通铺?”魏寻山疑道:“难道房中时刻都只有你一人?”
“这位小娘子上船之后要求独居船尾一个小隔间。”隋春风道:“想必身份自是与其他普通婢女有所不同。”
“平时自以为与其他婢女有所不同,反而无法证明你的清白了。”
何季辅此时也与葛妙登一起走上了甲板。
“除了一只耳坠,你们还有何证据?”段兰脸色阴冷:“既然你也说我主子已死,我这种婢女当然任由你们欺辱担下这凶杀之罪。”
“证据的确有所欠缺,不过既然我们和船主都不约而同地将此事归咎到你的身上,你也并非全然无辜。”魏寻山杵着拐杖上前一步,另一只手铁钳般箍住段兰的手腕:“还请段娘子这几日委屈在房中,待江月楼靠岸睢州之后,再议论其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段兰怒呵道,手臂不断拉扯,想挣脱魏寻山的钳制:“你们现在这样对我,上岸之后,我自会让郡王为我做主!”
“小小婢女,怎敢提及郡王?”葛妙登扬眉道。
“你们怕是不知,郡王今年有意将她收为妾室,只因李玉平常使得习惯了,不肯放人。因此她才自持与他人不同,平时连我们这些士族都不放在眼里。”魏寻山冷冷看着她:“你又多了条弑主的理由,说到底不过靠着几分姿色勾引到郡王的婢女,人人皆知郡王府美妾成群,你与其他人能有何不同?”
说罢,将段兰拖下关进隔间,再令隋春风在窗户与门栓上加上铜锁方才满意离去。
期间隋春风又将在郑无咎房中发现段兰耳坠一事讲了出来,但决口不提是自己在轩厅外偷听到龙门山段兰为林梅阳生病一事。
“那些桃枝是当日新鲜放进去的,她若没进过房间,又怎会让我在桃枝上找到耳坠呢?”隋春风道:“此事江月楼是被无故牵连,待画舫靠岸之后,还望各位贵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说罢,她俯身下去对客人们行了一礼。
再说那段兰从小在郡王府长大,何时受过这等屈辱?被锁进房中过后,就撕心裂肺地喊冤不断,时不时地用力拍打房门窗户,闹得两边隔间的婢女小厮们都无法好好休息,加上平日她做人自视甚高,与他人的关系甚是平常,因此大多人都宁愿与此事无关,更是无人愿意给她送饭递水。在喝光了房中水后,房中却无便桶,最后连小解都是在茶壶中解决,夕阳刚落,她就在床榻上饿晕了过去。
直到天黑,段兰被人摇醒,房内不曾点灯,夜风从窗户缝隙咻咻吹过,如同鬼魅哀嚎,只知道那掐着她下颚的手柔软小巧,却无比用力。
“谁?!”她在昏迷中呢喃道。
“庄上鹰在何处?”那人问道:“快说你将我妹妹如何了?”
“我饿,给我些吃的。”段兰早已饿得眼冒金星,全然虚脱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将她推下河去?”庄上真怒道:“快说!”
她仍然昏昏沉沉,兀自地喊饿。庄上真抓起桌案上茶壶,晃了晃壶中还有些水,捏着段兰的嘴角,哗啦啦地灌了进去,沉声道:“快说!”
段兰被喉间冰冷骚臭的气味呛醒,尿液溢出了嘴角,顺着半边脸颊流得到处都是,她一把推开庄上真,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鹰儿呢?”庄上真连声追问:“你把我妹妹如何了?”
“死了。”段兰干呕几次,再也呕不出什么,这才抹了把眼角的泪花,眼睛赤红,恶狠狠道:“我折断了她的手脚丢进河里,你满意了?”
“你说的,可当真?”黑暗中庄上鹰的声音突然沉静了下来。段兰抬起头,借着窗外月光虽看不出神情,却能见她头上一对华贵的金箔蝶翅在发髻上微微颤动。
段兰不由得想起在郡王府时,曾也收到一对金箔蝶翅发簪,虽不及庄上真头上的这对华贵,却也是郡王亲自送到手中,原本做不成状元夫人,也是能做郡王侧妃的命,不想现在却落到如此境地,此刻她心中愈发满腹怨恨,收不回来的话脱口而出:“对,当真。”
下一秒,段兰感到身体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一股寒意透进心口。她伸手去摸,摸到在腹上湿漉漉的衫袍上摸到一张冰凉而坚硬的物体,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胸前传来
“你”那黑洞一般的饿意瞬间如同飓风席卷褪去,她张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你把我”她又低下头,这次终于看清插在胸前那把短剑,恍惚还有大半露在腹外,在月色下闪烁寒光,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你竟敢?!”庄上真那张美丽的脸在月光下扭曲变形,极为可怖,她手下再次用力,短剑瞬间又深插几分,她连声哭喊道:“你怎么敢!!!”
待画舫上众人闻声赶来时,段兰已如同一只摔断翅膀的鹭鸟,上半身从床榻上折下,猩红的血液温热而流畅,将身上青绿的窄袖裙服染成棕褐色,顺着搭在榻边那白皙的手臂滴滴答答地向下淌。
崔知越赶紧上前拉起段兰的头发,在鼻前探了探气,对众人摇摇头:“她死了。”
“庄大娘子,你?!”魏寻山惊道:“为何不能等到三日之后,待官府来处置?我大唐律法森严,即便你是士族”
“既然人都死了,又有谁看见是庄大娘子动的手?”何季辅赶紧在旁说道:“要我说,她是畏罪难逃,自我了结。庄大娘子不过是比我们早来一刻钟,想要救人,没救过来还弄得浑身血污。”他环视门外,对着赶来围观的下人道:“难道你们见过庄大娘子动手?”
众人皆在惊恐中连连否认:“没有的,没有的,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庄上真却沉默无语立于房中,一张俏脸又恢复往日宁静端庄的模样,只是满身的鲜血,脸色潮红,混着湿漉漉的泪痕,几缕发丝从耳后滑下,飘荡在雪白的后颈上,白细的喉咙微微抽搐几次,突然俯身哇哇吐了一地。
“段娘子恐怕也是被吓得不轻。”武景昭说道,她并不敢多看榻上惨死的段兰,低头上前拉住庄上真的手:“让我先带娘子回房歇息。”说着就拉着刚刚吐完的庄上真就要走。
庄上真却愣在原地,眼神直直的,有一会儿才说:“我自己走。”